李守力:从《周易》中寻找《连山易》的踪迹
一、《周易》继承了《连山》《归藏》的精华：有朋友问我：
“为什么《连山易》和《归藏易》失传了？”
我调侃说：
“因为文王、周公作《周易》时，把《连山》和《归藏》吃进肚子里去了。”
中国自古以来最重视文明的传承，《易》为最重要的经典之一，何以会失传呢？《周礼·春官》言“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有六十有四”。《左传》《国语》有二十二筮例，多数引用《周易》，其它当是引自《连山》和《归藏》，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左传》所记诸占，盖犹太卜之遗法。”
《连山》《归藏》所以不传后世，愚以为其主要原因是《连山》《归藏》二易之精华已被文王、周公、孔子融入到《周易》中去了（所谓吃进肚子里去了）。《说卦传》为三易所共有，《连山》《归藏》以卦象而系卦名、卦辞，《周易》在继承了二易卦象系辞基础上又加入了爻象系辞，以此增加了爻辞。结合出土的秦简《归藏》、马国翰辑本《归藏》《连山》、《左传》《国语》筮例，对照《周易》古经，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周易》与《连山》《归藏》存在着继承关系（见《周易诠释》讼卦、小畜卦、豫卦、蛊卦、睽卦、复卦解读等）。
三易分为《经》与《传》两部分。《传》的本义是传授，是传授和解释经文的，《说卦传》属于三易《传》的主体，因为六十四卦的卦名和卦辞皆是由观卦象而得之。文王、周公作《周易》，后来《周易》古经流传诸侯，但是其重要的解读《周易》的《传》（原名《易象》）则作为秘笈藏于周王室，另有副本《易象》藏于鲁大史氏。
仅凭《周易》古经和《说卦》可以得出《周易》卜筮的显义，而如果通晓《易象》则可以获得《周易》的密义。
《左传·鲁昭公二年》：
春，晋侯使韩宣子来聘，且告为政，而来见，礼也。观书于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
《周易》的密义即“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
孔子晚年68岁归鲁以后得到了当年韩宣子观览的《易象》，感叹道：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
春秋时期，《周易》经文已流传诸侯，孔子自十五岁就学习六经，《周易》书是早已读过的。韩宣子和孔子的感叹皆是因为发现了《周易》的密义。
《易象》一书主要是周公在继承了《连山》《归藏》成果的基础上，阐述了作《周易》的卦象德义和观象系辞体例，孔子晚年把《易象》整理编辑为《易传》（又称十翼），卦象德义主要保存在了《说卦传》、《大象传》和《文言》里，观象系辞体例主要保存在了《彖传》、《小象传》和《系辞传》里。
二、从《周易·大象传》中寻找《连山易》的踪迹：
《大象传》文字分为卦象与卦义前后两部分，所谓“推天道以明人事”。前句是以《说卦传》卦象说卦名，几乎皆遵循先说上卦后说下卦的顺序。后部分论述卦义，主要是表现为政治和修德，出现“君子以”修德的卦有53个，占了64卦的绝大多数，《大象传》所论述的“君子以”修德最难理解，如果不从《彖传》出发，不深入分析卦象、互体，很难弄明白“君子以”修德是如何根据观察卦象与“比兴”得出的，费直、郑玄、王弼将《大象传》列于《彖传》和《小象传》之间，必有深意。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也是如此：
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大象传》后部分主语出现“先王”7处，“后”2处，“大人”1处，“上”1处，这11处相比于53处使用主语“君子以”是“另类”，但这11处句意实际不是卦德，主要是言政治与祭祀，而且文义十分明了，是卦象的直接表述。这说明它们要早于“君子以”，实际上“先王”和“后”早于“君子”一词。“后”比“先王”又早。
天地交，泰。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
地上有水，比。先王以建万国，亲诸侯。
雷出地奋，豫。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
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
雷电（电雷），噬嗑。先王以明罚敕法。
山附于地，剥。上以厚下安宅。
雷在地中，复。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
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
明两作，离。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
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享于帝，立庙。
夏代以“后”作为君主的时称，商代称自己的前任君主为“先王”，有时也称“后”，故泰卦、姤卦的《大象传》当源自夏代《连山易》，比卦、豫卦、观卦、噬嗑卦、复卦、无妄卦、涣卦的《大象传》当源自商末周初《归藏》，或者是文王周公加以损益而成。
《礼记·表记》：
子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
泰卦《大象传》“后以财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姤卦《大象传》“后以施命诰四方”很像“夏道尊命”。豫卦《大象传》“先王以作乐崇德，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观卦《大象传》“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噬嗑卦《大象传》“先王以明罚敕法”，复卦《大象传》“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闭关与祭祀宗教有关），涣卦《大象传》“先王以享于帝，立庙”，凡以“先王”为主语者皆类“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先罚而后赏”。《大象传》53卦使用主语“君子以”则像“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自《大象传》可窥见“周礼”八成以上，“殷商之礼”一成左右，“夏礼”则约有半成。
《易经》第四十四卦姤：
《象》曰：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
窃以为姤卦的《大象传》是《连山易》的遗存，从“后”字说起：
后，《说文》：“继体君也。?象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故?之从一，口。发号者，君后也。”
後，《说文》：遲也。从彳幺夊者，後也。
“后”字原非简化字（古文中“后”与“後”是意义不同的两个字），而是由夏启的史官根据既有文字“司”创造的，方法就是把后者反转写，并赋予新的读音。这是因为夏王室出身于“司空”家族，是“群司”（司空、司徒、司马、司稷等）之一，为了表示子孙后代不敢与皇祖大禹比肩等列，故以“司”的镜像“后”作为自贬一级的称号。在甲骨文和金文中，“司”字是人张开大口，指发号司令的人。“司”是人在右旁，也可放在左旁，便是“后”字，所以“司”和“后”最初是同一个字的两种写法。商朝的“司母戊鼎”2011年改为“后母戊鼎”，就是基于“司”与“后”可以互用（如图）。
夏代君主称“后”。后稷、后羿等的“后”，都是君主的意思。商代君主称“王”，在商代，“后”开始成为君主配偶的专称，甲骨文中未见有以“后”称王的例子，卜辞“用毓为后说”缺乏理据。周代君主称“王”，“后”几乎完全成为君主配偶的专称。
周的始祖后稷名弃，曾经被尧举为“农师”，被舜命为司稷。古代以稷为百谷之长，司稷为管理农业生产的最高官员（相当于今之农业部）。由于夏代以“后”作为君主的专称，周人便尊祖先弃为后稷。
《尚书》里的“群后”就是“群司”，“多后”就是“多司”，“三后”即“三司”。“群司”或“多司”是指“司空”、“司徒”、“司马”、“司稷”这些官职。这些官职也是世袭的。《竹书纪年》把帝舜正妻娥皇称为“后毓（育）”，其实那是“司毓（育）”，就是“专司生育太子”之义。夏初的摄政王是后羿，“后羿”就是“司羿”，即世袭的射师。
甲骨文有“毓祖丁”、“毓祖乙”，《甲骨文编》与《甲骨文字典》都注明“卜辞用毓为后”，即“后祖丁”、“后祖乙”。从字形上看，毓字甲骨文诸形都只能理解为妇人生育的形象，“毓”可以理解为与时王有直系血脉的先人，与君主、继体君一类意义无涉。从字音上看，“毓”为余母觉部字，“后”为匣母侯部字，因此“用毓为后”说，无论从字形方面抑或字音方面讲，都是缺乏理据的。实际上，甲骨文本身已有“后”字，而且并不少见，只是因为古文字书写正反无别，“后”的反文又与“司”形近，所以长期被混入“司”字当中而已。（张桂光：读卜辞三札）
甲骨卜辞中，商王或召集建设军队，或占卜，或号令征伐，皆自称为“王。”如：
丁酉贞：王作三师，左、中、右。 《合集》 33006
［癸］亥卜争贞：旬无祸 ? 王占曰：有祟。旬壬申中师 女黾 。四月。 《合集》 5807
乙未卜贞：王登人三千呼伐□方。 《合集》 6640
而在《尚书》文献中，商王的称呼“王”与“后”杂用，但是只有以“王”做主语的句子出现，不见以“后”做主语的句子。
于是我们可以推定：
《易经》第四十四卦姤的《大象传》“天下有风，姤。后以施命诰四方”是夏代的笔法，同时与《说文》对“后”的解释如出一辙：
后，继体君也。?象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故?之从一，口。发号者，君后也。
“施令以告四方”即“以施命诰四方”，姤卦上乾为君为后，下巽为命（巽卦《大象传》“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故愚以为姤卦在夏代《连山易》时期当为“后卦”，后是姤的本字，《周易》姤卦已没有了“后”义，而是遘义（遘，遇也。商周时“后”始用于君主配偶，后，偶也，遂以遘代后），故古本《周易》用“遘”字，唯王弼用“姤”（《杂卦》仍用遘），或得古义也，乾为君为后，巽为命为长女，姤从后从女，正是由姤卦卦象组合所造之字。
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以至于三代，六十四卦的卦义是有演变的，《系辞传》曰：
包羲氏没，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
日中为市，致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
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
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
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涣。
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盖取诸随。
重门击柝，以待暴客，盖取诸豫。
断木为杵，掘地为臼，臼杵之利，万民以济，盖取诸小过。
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盖取诸睽。
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丧期无数，后世圣人易之以棺椁，盖取诸大过。
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盖取诸夬。
虽然卦义有变迁（变易），但有不变者在（不易），即卦义始终不离卦象（简易），卦象把沿续3500年伏羲易、《连山易》《归藏易》到《周易》连接在了一起，又传承至今经历了6500年。故6500年华夏文明的核心是《易》。
【文献参考】
1.朱绍侯：中国古代史笔记
2.张桂光：读卜辞三札（《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0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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