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毋以军衔论牺牲|关山远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
作者：关山远
“很多人说国军抗战牺牲了两百多位将军，而共军只牺牲了一个左权，这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坦率地说，正面战场规模大，牺牲的将军肯定是会多一些，但需要指出的是，这些阵亡将军里面也有许多是团职甚至营职军官，是后来追赠的。因为八路军新四军未授军衔，如果按照旅职干部算将军的话，共军的数量也不少，包括杨靖宇、赵一曼、赵尚志等……”
这是建川博物馆馆长樊建川自述《大馆奴》一书中的一段话，发人深思。
一
1942年5月25日，山西辽县十字岭，一位八路军将领被炮弹碎片击中头部，壮烈牺牲。他是左权。
电视剧《亮剑》有日本特战队突袭八路军总部的情节。这是真的。根据《八路军一二九师征战实录》，在“扫荡”中，乔装深入到太行山区的日军“益子挺身队”，首先发现了撤退中的八路军总部，直接导致了日军调整部署对八路军总部采取全线围击，在十字岭截住了正在撤退中的目标，猛烈围攻并以第二十九独立飞行队反复轰炸。
八路军总部经过激战最终突出重围，但遭受极大损失，冲过日军第一和第二道封锁线后，左权倒在第三道封锁线上。
左权殉国时，时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副参谋长、少将。抗战开始后，八路军、新四军共31人被国民政府授予将军军衔，其中第二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十八集团军总司令朱德为陆军中将(加上将衔)，中将10人，少将20人。
事实上，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相当数量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当时在国民革命军中任职，也被授予了军衔，例如刘伯承、贺龙，在“南昌起义”前是国民革命军陆军中将加上将衔，他们在抗战爆发后，分任第十八集团军129师和120师师长，均领中将衔。叶挺在北伐中任国民革命军第十一军第二十四师师长，被授予中将衔，新四军改编后，叶挺出任军长，领中将衔。
抗战胜利后，为便于同国民党军协调工作，八路军参加军调部工作和派驻各地的军调部代表，也都被临时授予军衔。电视剧《潜伏》中，八路军代表就是“邓铭将军”。
但总体来说，从红军到八路军、新四军，再到1955年全军授衔之前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没有系统的军衔制度，对此也很淡然。1927年南昌起义后，许多人还放弃了军衔和高官厚禄，脱下了将校呢军服，换上了粗布军装，加入了红军。
有“布衣司令”美誉的朱德写过一副对联，生动描述了红军将士同甘共苦的情景：“白军中，将校尉薪饷各有不同；红军里，官兵夫待遇完全平等。”
左权是黄埔一期，众所周知，黄埔一期很牛，到1943年，黄埔一期生已经有12人任国民革命军集团军总司令，占当年度在编40个集团军之30%，位列上将了。但左权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值得一提的是，抗战期间，被授予军衔的31名八路军、新四军高级将领中，并非只有左权一人牺牲于抗战期间。
周建屏，是一名身经百战的红军将领，抗战开始后，任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115师343旅副旅长，授少将衔。平型关一役，他率部在平型关右侧担任主攻任务，重创日军板垣师团。此后率部转战太行山区，由于艰苦的战争环境和频繁的转战、作战，1938年6月13日，周建屏在河北省平山县小觉镇因旧伤复发不治去世，留下了最后的遗言：“你们替我转告官兵和民众，要抗日到底……”
令人欷歔的是，周建屏病逝后，当地群众在太行山山腰里，为周建屏建起一座烈士墓。日军先后三次“扫荡”小觉镇，三次炸毁周建屏烈士墓，可是群众又三次修复起烈士墓。
此外，时任第十八集团军总参议、授中将衔的著名共产党员宣侠父，1938年8月1日被国民党特务杀害于西安，宣侠父一生从事兵运工作和上层统战工作，胆识非凡，才华横溢，牺牲时年仅39岁；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副军长、授少将衔的项英，在1941年“皖南事变”中，他与周子昆等率军部10余人隐蔽于附近山区，在泾县蜜蜂洞被叛徒刘厚总杀害。
“出师未捷身先死”，宣侠父、项英，两位将军，抗战期间牺牲，却不是牺牲在抗日战场上。这是历史的沉痛悲剧。
二
要说一说民国政府的授衔制度。
1912年8月，北洋政府在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军衔制基础上重新制定了军衔制，并颁布《陆军官佐士兵等级表》，军官仍为三等九级：将官：上将、中将、少将；校官：上校、中校、少校；尉官：上尉、中尉、少尉；军士：上士、中士、下士；兵：上等兵、一等兵、二等兵。
北洋政府还有两个特殊的规定，一是虚衔规定：将官衔在正式授予之前，可以先加一个虚衔，即陆军上校可加少将衔，陆军少将可加中将衔，陆军中将可加上将衔。如护国名将蔡锷，为陆军中将加上将衔。
二是追赠军衔的规定：军官作战阵亡或病逝后，依其生前业绩，可以追赠高一级的军衔，如中将可以追赠上将。1931年4月，国民政府颁布了《陆军军官佐及士兵等级表》，沿用北洋政府时期的军衔制，衔级和衔称都不变。
但是，当时军衔管理比较混乱，授军衔没有统一的机构，国民政府可以授，总司令部可以授，军事委员会可以授，甚至上级机关或军政长官也可以授。电影《让子弹飞》当中，姜文就穿了一件不伦不类的制服。
当时有个真实的笑话：1932年，西北军阀马步芳把12岁的儿子马继援委派为青海省南北边区警备司令部的上校参谋长，上报到南京中央军政部后，竟然给予正式命令，发给了委任状。于是，小学生马继援摇身一变，就成上校了。
一时间，各种将军，多如牛毛。一些地方军阀，手中不过万把人最多几万人，也自封为上将。
全面抗战即将爆发前的1935年，国民政府对军队军衔混乱状况进行了整顿，颁布了新的军衔等级表，把上将分为第一、第二两级，增设特级上将为最高军衔，授予陆海空军最高军事长官。实际上这一衔级是专为蒋介石而设的。
抗战爆发后，100多位国民革命军将军牺牲在战场上(另一说为200多位，建川博物馆统计为257人)，足见抗日战争之残酷与中国军人之血性。就在1937年7月28日北平沦陷前的激烈战斗中，中国军队同一天牺牲了两名高级将领佟麟阁、赵登禹，他们均被追授为上将，今天北京有以他俩名字命名的道路。
忻口战役是抗日战争初期中日之间一次大规模的正面交战，10月16日这一天，中国军队牺牲了三名将军：第九军军长郝梦龄与第五十四师师长刘家麒穿越日军火力封锁路段时，同时中弹，双双殉国，同一天，时任独立第五旅长的郑廷珍，在南怀化高地中弹牺牲。当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西战场上三英雄，精忠报国郝刘郑。”
笔者在云南腾冲国殇墓园曾看过这样一个悲壮的故事：1941年5月，日本进攻中条山，陆军第十二师师长寸性奇少将率部血战，5月13日晚，他的右腿被日军炮火炸断，以重伤之躯，率余众数十人突击至毛家湾，再次遭遇日军重重拦截，在交战中，寸性奇左腿又被炸断，血如泉涌。
此时，寸性奇要求团长黄仙谷等突围快走，“我腿已断，不必管我；我决心殉国，以保全国格人格。”言毕，用最后的力气拔剑自杀。在场官兵无一离开，全部陪伴寸性奇壮烈牺牲。
寸性奇就是云南腾冲人，1942年5月日军占领腾冲，寸性奇的父亲寸大进，已经88岁高龄，失子之痛，失地之恨，深恨自己年事已高，无力杀敌，又不愿做亡国奴，遂于落倚坪一棵老松树下绝食七天七夜而亡，死后双目不瞑。
三
1943年10月，冀鲁豫军区军民哀悼五分区司令员朱程，“痛哭废食者数百十人”。朱程之牺牲，十分壮烈：为掩护主力部队突围，他率众固守的一座土墙围子，被日军重重包围，为了节省子弹，朱程下令等敌冲到土墙30米时才射击。日军陈尸累累，开始施放毒瓦斯弹，因院内无水，大家只好用撒上尿的毛巾掩住鼻子，坚持战斗。
日军越过土墙，进入院内，八路军战士与敌人展开了肉搏，有的刺刀截弯了，就用枪托打，终于把进入院内的敌人消灭掉。敌人开始炮击，南面土墙被轰塌一段，朱程带领战士突围，壮烈牺牲，年仅33岁。
一个日军战地记者记述了王厂战斗之惨烈，说“朱程决死指挥”“必死抵抗”“不见降服的样子”，日军进攻时，王厂已“有如地狱”。
在朱程追悼会上，冀鲁豫军区司令员杨得志致悼词，说“朱程同志的牺牲，是我中华民族失一将才”；1990年，杨得志又亲笔为朱程烈士写了“向朱程同志学习，做国家的铁军将才”的题词。
朱程没有将军军衔，他不是将军。
电影《剑吼长城东》中令日寇闻风丧胆的主人公鲍真，原型是冀东军区副司令员包森，上百次出没在与日伪军短兵相接的战斗厮杀中，日伪军惧怕他，日军听说包森的军队到了，便会有人摸着脑袋：“死了死了的”；伪军们口角，便常以“出门打仗碰上老包”为咒语。
就连冈村宁次也哀叹：“到冀东如入苦海。”1942年2月17日，包森率部在遵化野虎山遭遇敌人，他上北山用望远镜观察敌情时，被敌人狙击手冷枪射中胸部后牺牲。日军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所有报纸的宣传报道上，作了“包森司令长官战死”的郑重报道。
包森被誉为“抗日名将”，但他没有将军军衔。
类似朱程、包森这样壮烈牺牲在抗日战场上的八路军高级军官，还有很多很多，但他们都没有军衔。
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史学会副会长、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馆长朱成山近日在《北京日报》发表《抗战期间牺牲了多少共产党将领？——谈对抗战期间牺牲的中共将领群体认识的缺失与失真》一文，他指出，抗战中牺牲的许多中共部队高级军官，本来与国民党军队将领级别相当，但并没有被授予同等的军衔：
“红军经过改编后，就八路军而言，与改编前相比人数虽未减少，但编制级别却大大降低，主要表现在，由原来的三个方面军改为三个师，有的军级编制降为营级编制，如原红二十九军改编为第一二九师特务营，原红三十军改编为第一二九师炮兵营，原红军独立第一师和陕北独立团改编为第一二○师特务营。
在此次改编过程中，大多数红军干部不得不降级使用，许多高级将领‘官降三级’，甚至‘官降四级’。方面军总指挥当师长，军团长当旅长，军长当团长。如红二方面军总指挥贺龙任第一二○师师长，红二方面军副总指挥萧克任第一二○师副师长，都官降四级……这就导致后来在抗战中牺牲的中共部队的将领，许多本来与国民党军队中将领级别相当，应当是将领，但并没有被授予同等的军衔。
如1938年4月18日牺牲的叶成焕烈士，红军改编时由师政委改任团长。如果根据国民政府当时授予旅长以上为少将的规定，叶成焕烈士理应为将军，这还没有考虑军衔追加的问题……”
朱成山研究发现，在与国民党部队牺牲的同等级别的将领对比研究中发现，仅东北抗联就有70位以上的中共将领在抗战中献出了宝贵的生命。他同时表示，由于受到资料的限制，实际上远远不止70位中共将领。
是啊，杨靖宇、赵尚志、魏拯民、赵一曼、冯仲云、李学忠、史忠恒、夏云杰、王德泰、曹国安、宋铁岩、陈荣久、周树东、李福林、许亨植……这一个个著名或不著名的名字，都是当年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血战于白山黑水、林海雪原之中的中共抗联将领。
但他们都没有军衔。
四
有人统计过，不算东北抗联，抗战中，中国共产党军队牺牲的高级军事干部，八路军副旅以上为一百多人，新四军团以上为四十余人。樊建川则表示：中国共产党武装的特点是敌后抗敌，如果把地方上地委以上的牺牲干部算上的话，数量更多。
朱成山在《抗战期间牺牲了多少共产党将领？——谈对抗战期间牺牲的中共将领群体认识的缺失与失真》一文中分析说，多种原因造成人们对抗战期间牺牲的中共将领群体认识的缺失与失真，除上述中共将领与国军将领级别相当、但并没有被授予同等的军衔的原因外，纵观整个抗战期间，中共部队在军衔制上没有形成一个系统的制度和管理体系，这是造成抗战期间中共领导的部队一直没有统一的军衔，乃至军官牺牲后也没有进行军衔上的追加和认定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外，八路军、新四军一直没有按照国际惯例，追加在抗战中牺牲的将领军衔。新中国成立后首次授予军衔时，对抗日战争中牺牲的中共将领仅仅追认为烈士，并没有进行军衔上的追加。
“1955年在全国授予军衔的时候，只是对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中共将领进行了军衔授予。从此，中国人民解放军有了自己的10位元帅、10位大将、57位上将等等。但对在抗日战争中牺牲的官兵仅仅是追认为烈士，并没有进行军衔上的追加，贻误了追加抗战期间牺牲的中共将领军衔的最佳时机，留下了历史的遗憾……”朱成山写道。
有人说，不能光看军衔，要看职务；也有人说，光看职务也不行，要看所率部队具体有多少人。
抗战期间，部下不足千人的国军团长，牺牲后被追赠为少将；那么，东北抗日联军司令赵尚志，一度统率数万人马，威震东北，他应该被授予或者追授什么军衔？中将？上将？但是，他需要一个中将或者上将的军衔来证明他的价值吗？
评价历史，评价历史人物，不能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不能借神化一方来贬低另一方。
为了民族解放，每一个牺牲者都永垂不朽。
历史有时让人感慨万千：就在左权将军殉国一天之后，中国远征军200师师长戴安澜将军在缅甸牺牲。那是中国抗战最艰难的时候，将星纷纷陨落，国人挥泪如雨，但对敌的仇恨与必胜的斗志，被进一步激发。
这就是将军牺牲的意义，诚如一千多年前岳飞的经典名言：“文臣不爱财，武将不惜命，天下太平矣”。
在救亡图存的民族解放战争中，中国军队有那么多不惜命的将领，还有那么多同样不惜命的战士，才赢来了伟大的抗战胜利。何必纠结于有无军衔，并以此来衡量牺牲者的价值与贡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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