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rey573 发表于 2019-8-26 15:02:28

古人的“梦游”


《桐阴清梦图》(明) 唐寅 故宫博物院藏

古人的“梦游”

梁小南

“梦游”,在中国文化中源远流长。《说文》:梦,寐而觉者也。睡着了却又醒着,梦境由人发出却又无法掌控,时而离奇谲幻,时而仿佛亲历,似与真实相连,又缥缈无法捉摸。早期先民由于无法理解这种离奇的经历,于是对梦进行占卜。《汉书·艺文志》:“众卜非一,而梦为大”,可见梦占在古代生活的地位。《左传》中就有很多关于梦和梦占的记录,王充《论衡》:“人之梦也,占者谓之魂行。”梦是魂魄的远行,也就带上了精神游动的意味。而《说文》:“游,旌旗之流也。”游是自由的流动,飘逸畅达。在古典美学当中,游主要表达主体的审美体验和思考,如宗炳“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将自己所见所想的名山胜水图画于墙,于观览当中任思绪流动,获得如临真境的感受,是驾于想象之上的自由烂漫的身体性活动。而“梦”与“游”的结合,在古典文献当中,并非指现代医学层面的人在睡梦中起床行走的行为,而是指以梦为介体进行的灵魂游荡式的奇特想象和审美体验。

在文学作品中,“梦游”应该最早追溯到《庄子》。在先秦诸子当中,《庄子》最注重“游”的体验,追求超越肉体的精神畅游,表现在“逍遥游”当中,更体现在“梦中游”当中。《至乐》中“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在梦与真我之中徘徊,“栩栩然蝴蝶也”,经历化作蝴蝶的畅游,而又回到真实当中,不知物与我之间是否真有分别,如能打破生死、物我的界限,则无往而不乐,达到精神的绝对自由。“游”是想象性的身体活动,“梦”是动态的想象,他们都是意识上空灵的架构,是想象的,也是哲理的,二者都是庄子重要的思想部分,共同构成了“梦游”的开端。


《庄周梦蝶》王憨山 中国美术馆藏

这种精神性的活动和想象在屈原的《远游》和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中继续得到发展。屈原“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起而远游。质菲薄而无因兮,焉讬乘而上浮?”虽未托于梦中,而是“游神”,“精气”上浮而游历四方,在精神世界中经历传说中的神灵故事和景象,带有游仙的意味,寄寓诗人“无以通其诚于帝”,又不忍离开楚国的内心挣扎与悲辛。而宋玉之《高唐》《神女》二赋,借着“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仙妇人”,描绘了一位“美貌横生”“温乎如莹”“宛若游龙”的巫山神女。屈原的“远游”更注重主观情感体验和想象经历,宋玉的“梦游”则更注重叙事和描绘,然而二者都将梦游的体验进行了早期的文学化表达,对汉赋的创作和“游仙诗”的兴起产生了重要影响。在汉代辞赋中,王延寿的《梦赋》翻开了梦游文化的新篇章。“余夜寝息,乃有非恒之梦”,在梦中“悉睹鬼物之变怪”,“于是梦中惊怒”,对鬼怪大加训斥和鞭笞,一反对主体在梦境的顺从和主观情感体验,表现出激烈的抗争。一系列鞭打动作和鬼怪被打后的丑态描写,离奇谲幻又气势磅礴,显示出作者的朗朗英气,也凸显了作者的自我主体地位和强烈的创作自觉,实为秦汉梦境描绘的瑰丽之作。

魏晋时期的“形神”之辨促进了对“梦游”的重新认识,形神分离、神不灭论以及对梦的真实性的讨论,使得人们对梦的认识逐渐理性化。“梦游”一词正式出现在《列子》当中,时代汹涌的玄学潮流,佛教和道家均对“梦游”文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梦游”逐渐成为了“神游”的表现,并且开始出现了“梦游”与“游仙”的结合,与道教的联系更为紧密,沾染上“仙气”,蓬莱、瀛洲等意象都纷纷出现在与“梦游”相关的诗文中。


《梦境图》(清) 王鉴 故宫博物院藏

而唐代是“梦游”与“游仙”正式融合的时期,许多诗歌都冠以“梦游仙”的诗名,其著名者,有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王勃《忽梦游仙》和白居易《禁中寓直梦游仙游寺》等。此时,“梦游”中的“仙”“神”“灵异”之感开始跌落神坛,诗歌当中所描绘的梦境和神游的高妙,不断向现实靠近,成为普通大众可知可感的审美体验。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全诗意象恢弘,以描写梦游天姥山所见瑰丽变换的景色为主,然而“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虽然也写出了仙境之“仙”,但是相对于魏晋时期对“仙”之仰望和渴慕,李白的仙境已经变成观览玩游之地,产生“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游览后对于人生的感叹,淡退了慕仙色彩。最后以“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结束全诗,落脚于人生理想的劝说,天姥山之仙境,不过是他放达之地和隐居去向。而这种以“梦游”引出对人生思考,借梦以抒发个人志趣,正开启了后世对梦与人生双重感慨的先河。

宋朝的“梦游”,则带上了对现实人生的关照,借梦以抒发人生的感慨,其最著名者,为苏轼的《后赤壁赋》。赋文表达的情感并非豁达之感,而是幽深孤寂而抑郁的。梦道士,是精神上与道相逢的表现,想用精神上的向道和超脱来摆脱命运的困惑,既有“仙”的超脱,也有现实的桎梏。而在《念奴娇·赤壁怀古》中,一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道出这种心态的真义,也表现出“梦游”的“俗化”,与人生之感相交织。这样的表达方式成为此后梦游的主要表达形式,即以梦写人生,以梦叹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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