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上)
六月一日天气 阴
放下手中涡咳漫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点多了,但是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早早入睡,因为这样肯定会被隔壁床位传来的声音所打搅。
快要凌晨四点的时候,一个发出痛苦哀嚎声的男人被抬到了隔壁床位上。他是附近工地的工人,被钢管刺穿了身体,送到医院里紧急手术以后,麻醉的效果已经过去,意识也变得混沌不清,只是本能地在喊痛。
我也被吵的头痛,好奇心驱使着我想要拉开床位之间的帘子去看看那个工人的恐怖样子,但是在我拉开帘子的瞬间,两只眼睛就被一双温热的手遮住了。
“不要看,”她说道。
我没有问她是如何出现在我身边的,只是抓住了她的手腕,想要移开它们。但是她似乎决心不想让我看到这鲜血淋漓的一幕,于是用了更大的力气。
“会害怕的。”她一字一句地说。
“好。”
我认真地答应道,心里想着我今天一定要完成这篇日记。
她叫于小齐,名字普通,相貌也很普通。实际上我和她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她也不过是前天搬来的病患之一。
我还记得那是中午,被一阵搬东西的声响打搅午睡的我猛地醒来,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窗外,阴郁的天空似是要凝出雨滴,大概像极了我此时的表情。
我拉开床帘,便与一脸错愕的于小齐对视在一起。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听她略带歉意地说道:“抱歉,是不是打扰你休息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重新将帘子拉上。
“小齐——”
紧接着我听到了一个中年女声的声音。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整个房间又安静了下来。我又看了看窗外,好像已经飘起了细小的雨点。
我的父母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们在为了治疗我的病而努力工作赚钱,我则是像个置身事外的人理所当然的接受着这一切。正当我产生出一种自我厌恶情绪的时候,于小齐又走了进来。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我看到了一双小巧的脚停在了我床帘的外面。
她问:“我可以打开帘子吗?”
我没有理会她。
然后她掀开了我的床帘,看见我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自然地笑笑,扬了扬手中的菠萝:“我叫于小齐。喏,这块菠萝给你。”
我的心中蓦地产生了一股不耐烦的情绪。
她看见我没有动作,大概以为我是不好意思去接,于是将手中的菠萝递进了一些:“不用客气啊,给你你就拿着吧——”
“我不要!”
我大声回应,极其讨厌有人离我这么近。
然后,我的情绪就像是失控了一般。待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只看到僵在原地的于小齐,和一块掉在地上的菠萝。
我不再去看她,翻身躺了下来,眼睛却没有闭上。
我回想起我刚刚做了什么,并且满心愧疚,我为什么伤害了一个想要亲近我的人呢?我反复地拿这个问题拷问自己,但是得到的全然是借口一般的答案。
抑郁症,就是伤害他人的理由吗?
我决定去和于小齐道一个歉,但是直到我写日记的时候都没有实现这个愿望,迈出这一步对我来说就像是心魔一般难以克服。
但愿明天我可以做到这一点。
六月二日
天气 转晴
我在写这篇日记的时候同时在想,我是不是破坏了写日记的规则,毕竟日记的释义是一日一记,而我昨天凌晨四点写完第一篇,今天下午又在写第二篇了。但是于小齐告诉我这没关系的,日记只是一种心情的记录,哪怕多一天少一天也是没有关系的。
这让我释然的同时也很苦恼,如果都是没有关系的话,那我坚持了这么久写日记的习惯,似乎也没有多大关系了。
于小齐又说不对,我被彻底搞糊涂了。
但是,我没有打算继续追问,而是直接选择了信服,因为我相信她懂得东西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多,这从方方面面都可以看的出来。她可以轻易地叫出医院外树林每一棵树的名字,懂得很多关于插花的技巧,还把自己原创的吉他曲放给我听,这让我既羡慕又嫉妒。
那么,我和于小齐的关系是怎么变好的呢?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我独自坐在病床上看电影的场景了,我以为整个房间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于是把声音开的很大。
“这是什么?”
于小齐的脑袋突然探了进来,我被吓了一跳,把手机锁屏然后放在口袋里,动作一气呵成,像是个被抓包的小偷。
我涨红了脸,一时间哑口无言。
“你在看什么?”她又问。
“《死侍》,”我憋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以为这样会让自己与别人谈话的时候轻松点。
但是,我心里本不想和她多说的,嘴上却不知为何忍不住添了一句:“这是一个有再生能力的超能力者。”
“再生能力啊……”于小齐的眼睛亮了起来,旋即又略微黯淡,她看向我,显出饶有兴趣的样子,“再多告诉我一点吧。”
六月三日
天气 阴
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在连续三篇的日记里写到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了。
于小齐留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她开朗健谈,耐心也温柔,听我讲《死侍》剧情的时候眉眼成弯月,让我险些都忘记了自己本应该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病患。
我知道自己脆弱敏感,完全是于小齐表现的反面,这让我不得不变得更加羡慕她。
讲起自己的学校,于小齐兴奋地像一个孩子,尽管我们都已经十七岁了。
她说:“我很喜欢我的班级,老师,里面的每一位同学。当然有时候他们也会做出一些让你啼笑皆非的事情啦,但是其实他们都很善良的,你见过。”
我是见过的。在于小齐住院的第二天,一群穿着校服的学生就浩浩荡荡的来了,送了一束鲜花和一些果篮。那个时候于小齐不在,我就默默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内心说不上是艳羡还是嫉妒。
那我呢?
我讨厌人多的地方,也厌恶与陌生人交流,尤其讨厌自己会产生诚惶诚恐的不真实感,这让我自觉很卑微。
我想起我也有这样一个班级,只是和于小齐描绘的全然不同,他们是会殴打学生的老师,他们是成群结队会和你开下流玩笑的同学,他们会把你画好的超级英雄漫画强抢过去嘲讽传阅,刻意忽略了你涨红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不,我不想想到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我只是觉得痛恨,不堪回首,想起来都要浑身发抖。
六月五日
天气 阴雨
昨天没有写日记。今天也不打算写的,心情很差,连抓笔的欲望都没有,但是于小齐鼓励我说要乐观一些,也要努力生活。
我只觉得难过,因为于小齐知道我是一个抑郁症患者了,也是一个对活着这件事没有希望,试图自杀未遂,最后不得不因为外伤在医院里接受治疗的异类。
事情的过程是这样的,我的父母来看望我,于小齐刚好经过走廊,她听到医生建议我转入心理科或者神经科接受观察,于是好奇的询问了我的情况。我觉得这样并不公平,她知道我的病症,我却不知道她到底患了什么病。
我问起来的时候,她会说,没什么关系啦,也不那么严重。
我想也是。
于小齐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医院里,就像上次她的同学来看望她一样,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从未提起。
于小齐可能快要出院了。
那我呢?
六月六日
天气 转晴
于小齐说过要带我去看庙会。
七月末的时候,夏天正盛,庭林市会有一场规模宏大的庙会。通宵达旦,灯火通明,庙会里会有穿汉服的男男女女走来走去,步行街上也有推着手推车的小贩吆喝叫嚷,一切复古且富有诗意。
她大概是一个汉服爱好者。
六月八日
天气 小雨
于小齐应该出院了。
我想起昨天夜里,她拉着我上了住院楼天台的事情。郊区的医院大楼楼顶可以将市中心的建筑一览无余,被工厂废烟污染的天空看不见一颗星星,但是远处依然灯火通明,如于小齐所形容的那般。
“你看,庙会就应该在那里。”
顺着于小齐手指的方向,我可以看到一排排低矮的建筑。
我多少有了一点渴望,尽管我厌恶人山人海的城市街道,但是于小齐形容的足够美好,她坚信只要我走一遭就会吸一点人间的烟火气,就会得到治愈。她懂得很多,会插花,弹琴也很好听,我没有理由不信服。
“有了希冀,就不会那么容易想死了,”于小齐看着我,认真地说道。
我以为她在说庙会的事情,点了点头,努力的将心中那一股为数不多的热情榨取出来,脸上挂起了笑容。
“给你听一首歌,”她又说,将一只耳塞挂在了我的耳朵上。
于小齐按下了播放键,熟悉的女声从耳塞里传来,是于小齐的声音。
“这世上有一个我/一个你/编织成一首旋律/永记在心……”
“这寂寞天地间/流浪着梦/停在谁身边/谁的梦中…”
“人海茫茫/寻寻觅觅/不知千百回/默然回首/你在尽头……”
是蔡琴的《十二月二十二》。
一道手电筒的光从医院大楼下打了过来,巡逻的保安发现了楼顶上的两个身影,误以为我们想要轻生跳楼,毕竟这种事情在医院里层出不穷。
我哑然失笑,只是看见苍白的光打在于小齐茫然的脸上,微微怔了一下。
至少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比我还要孤独。
六月十日
天气 晴
昨天夜里,医院外面意外地发生了骚动。
整个病房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于小齐出院以后,受伤的工人大叔也转入了重症监护室,祝他好运。
我被吵醒了,醒来的那一刻,环顾四周,空空荡荡,孤寂感瞬间漫上了我的心。我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无法呼吸,好想在这一刻就轻易死去。
可是我突然想到了于小齐,她说过“要有希冀地活着”;我想到了她的歌声,从耳机中传来,隐隐约约,像隔着巨大的冰块。
“人海茫茫/寻寻觅觅/只有你和我/两心相同……”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好些,推开了病房的门,走到了充满刺鼻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中。走廊里亦是空空荡荡,值班的护士无聊地刷着手机,她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只是忽然,我的心像是缺了一块,感觉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始终捉摸不透。我好想问问于小齐,她一定知道,她是一个懂事的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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