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曾国藩墓为何无人修复?
▲ 2019年8月20日航拍曾国藩墓及周边区域。 (冯凌/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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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稀之年,曾樾不想再过问了。不过,曾国藩墓还是长久牵涉着更多人的人生。
周新民从祖辈和曾氏后人那里听来了一肚子历史掌故,再见证曾国藩墓的破坏、修复直到停滞。这些记忆渐渐地远离了他的儿子周玄。一同拆迁的还有其他几户村民,目睹过墓园历史原貌的老人都年至耄耋,或已然离世。墓园的恢弘气势和田园风光,成为渐渐消失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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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南方周末记者 刘悠翔
责任编辑 | 宋宇
曾樾在六十九岁生日这天接受采访,晚饭都没顾上吃。
采访的主题是曾国藩墓,曾樾表现得非常郑重。他是这位晚清名臣的六世孙,面相和身材酷似画像里的先祖;但他在北京长大,普通话略带京腔。五十六岁之前,曾樾从没回过祖籍湖南。
2006年,曾樾第一次来到湖南双峰的曾国藩故居。他为讲解员的介绍而震撼,因为“自己的先祖竟然是这样一个人,非常了不起”。他接着去长沙祭扫曾国藩墓,发现那里并未得到应有的保护。这种状况始终困扰着曾国藩墓,即便它日后成为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曾樾发愿要为“老曾家”做点事情,此后十三年里频繁往返于北京和湖南,累计花掉几百万元。提到这些,他反复说到的词汇是“痛”。
曾国藩墓位于城市西南郊,原本远离日常生活起居之处,符合传统文化的“阴宅”观念。随城市建设扩张,它所在的青山绿水被划入开发图纸。文化广场、住宅别墅、电影小镇、精品酒店、儿童主题乐园拔地而起。墓园的碑刻、神道、石像生日益损毁,原址被侵吞蚕食,复原希望日益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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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8月,暴露在户外近五年的曾国藩墓神道碑局部。
古稀之年,曾樾不想再过问了。不过,曾国藩墓还是长久牵涉着更多人的人生。
六十三岁的湖南大学建筑学院教授柳肃做了一辈子古建筑修复。过去十五年,他始终对曾国藩墓园念念不忘,向一届又一届研究生讲起这个至今未能完成的项目。
2004年,柳肃团队完成了曾国藩墓园的修复规划,施工在即。石牌坊的原件和修补的复制件已经运到现场,项目却在接近年底时停滞。
2019年8月21日靠在曾国藩墓神道旁的石翁仲。 (资料图/图)
2019年8月,柳肃与南方周末记者重访故地。尽管时隔十五年,车开到伏龙山下,柳肃仍然准确地指认出墓园的种种遗迹。一切面目全非,御碑亭遗址被上百平方米的水泥平台覆盖,堆着砂石和锈蚀的钢丝;墓庐屋遗址上茅草高过胸口,低矮的飞蓬、狗尾草和苎麻从断裂的神道碑空隙伸出,苔藓布满汉白玉质地的碑面,在夏末的烈日中干枯发黑;南北延伸约两公里的神道长出一片树林,身着短袖上衣的柳肃穿行时,手臂不时被悬钩子的倒刺划伤。
2019年8月21日堆在曾国藩墓牌坊原址的石构件。这些石构件已经堆在这里十五年,并且出现断裂损坏。 (资料图/图)
2017年建成的二层简易工棚、杂物间、公共厕所、寺庙,以及尚未完工的巨型广场,一体横在墓前。柳肃只有感叹:“我的规划完全不能实现了。”
曾国藩墓曾经有人看护。第四代守墓人周新民与墓园朝夕相伴近六十年,直到2012年由于心脏病去世。两年后,他的妻儿因拆迁搬离了世代生活的墓园,政府亦终止了周家人的守墓义务。周新民从祖辈和曾氏后人那里听来了一肚子历史掌故,再见证曾国藩墓的破坏、修复直到停滞。这些记忆渐渐地远离了他的儿子周玄。
一同拆迁的还有其他几户村民,目睹过墓园历史原貌的老人都年至耄耋,或已然离世。墓园的恢弘气势和田园风光,成为渐渐消失的传说。
2019年8月21日的曾国藩墓冢,原本白色的墓冢通体发黑,墓前也留有不知名的油污。(资料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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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三立完人”,也不是“全国罪人”
“从我们这一辈开始,读书读得都不好了。”在北京担任小学校长多年的曾樾记得,姑姑讲过,尽管第五代往下没什么显赫人物,但曾家也没有一个坏人,“这就是曾家的骄傲”。
曾樾掰着手指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自己属于曾纪鸿、曾广钟这一支,同辈健在的男丁只有三位。这支再往下的第七和第八代,分别是他的儿孙,一脉单传。他1950年出生,父亲不曾谈起先祖曾国藩的身世。
1966年,曾樾私自去上海探望祖父辈的曾宝菡。老人家前门糊满大字报,内容不外乎“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他这才知道曾宝菡是曾国藩的曾孙女,自己则是“曾六世”。
静谧的曾国藩墓园自然未能幸免。
1874年,曾国藩与夫人合葬于长沙城西南的伏龙山。他生前历任两江总督、直隶总督,入阁拜相,诏加太子太保,赐封一等毅勇侯,是清代“文人封侯”第一人。身后,曾国藩枕山面水,长眠于气势恢宏的墓园。墓冢东阙筑有神道,神道沿山势由北向南延伸,两侧以石人、石狮、石马、石虎、石羊为守护,不远处矗立着牌坊、墓庐屋、御碑亭相呼应。
曾家人委托当地村民周培湖守墓,置办良田,供守墓人耕种自用。此后七十余年历史大开大阖,这城郊一隅却如世外桃源,安享田园风光,直到周家世代居住的墓庐屋分给几户村民同住。村民们把各自分到的房间拆掉,再用拆下的砖块去别处盖新房。
墓园中,墓碑墓冢遭到打砸;御碑亭和牌坊被拆卸成石料,建桥修路;神道两侧的石人石马被砸断,又被投进粪坑。墓田亦全部充公,村民们在神道上堆肥种菜,用墓阙的石柱拴牛。
曾国藩离世十余年后,他的湘军搭档左宗棠去世,葬于长沙东郊。二十多公里外的曾国藩墓园被大卸八块时,左宗棠墓同样未能保全。1971年,乡政府托公安局提供雷管、炸药,公派十二名村民炸开左宗棠墓,企图挖掘财物用于修路。
第四代守墓人黄志清满口长沙话,他回忆起自己二十五岁时的见证——他看到左宗棠遗体的封蜡保存相当好。生产队把左宗棠的檀木棺材板拉去烧沥青用。黄志清母亲见状流下眼泪,他硬着头皮就近埋葬了遗体。他生性胆小,却成为最后一个见到左宗棠肉身的人。
“他们挖墓是记工分的,把左大人挖出来,为什么不埋回去呢?”黄志清至今对那些挖墓的村民有意见。他小学都没读完,但清楚左宗棠的历史功劳:“那时候没有人能搞得回来,只有左宗棠才能把新疆收回来。”
1980年代初,左宗棠曾孙女婿梁赐龙向妻舅左景伊提起左宗棠墓的现状。时任全国政协委员的左景伊将情况反映给王震将军。“他们谈了几个小时,我舅舅(左景伊)说,后人想凑点钱为左公修墓。王震将军说:‘这个事情不用你们出钱,这是政府的事,政府出。’”梁赐龙之子、文史专家梁小进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1985年正逢左宗棠逝世一百周年,全国性的左宗棠研讨会召开。长沙市政府拨款两万元重修左宗棠墓,由于重修规模只有原建筑的十分之一,钱都没花完。黄志清埋下的左宗棠遗体仅剩一堆骸骨,湖南医科大学的两位医护人员挖出遗骸,拼成人形重新入葬。时隔三十多年,梁小进等左氏后人恢复了每年祭祖的习俗。
2019年8月21日的左宗棠墓旁公路,来往的大卡车络绎不绝,黄土飞扬。 (资料图/图)
曾国藩墓仍乏人问津。1980年代初,岳麓书社编辑唐浩明实地探访,为他编辑的三十卷《曾国藩全集》拍摄照片。当时墓冢墓碑俱在,但“其他东西都倒在草木丛中”。
唐浩明编辑的《曾国藩全集》和创作的长篇小说《曾国藩》先后出版,都非常畅销,1990年代甚至掀起“曾国藩热”。唐浩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曾国藩》迄今至少印行了六百余万册。
作为洋务运动领袖,曾国藩创办了近代中国第一家兵工厂、翻译馆,力主研制了中国第一台蒸汽机和第一艘轮船,规划了中国第一家新式工厂,主导送出了詹天佑在内的中国第一批留学生。他还奉命在家乡湖南编练地方武装“湘军”,并与左宗棠、曾国荃等湘军将领着力培养人才。
“曾国藩既不是‘三立完人’,也不是什么全国罪人。”七十三岁的唐浩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写小说时从历史文化角度重新审视这个人物,“他实际上是中国传统文化培育出来的,具有责任感的知识分子。那个时代的动乱局面需要这样的人来重新恢复社会秩序,让老百姓能够有一个安身的环境。但那是一个走向没落的时代,他的志气越坚定,理想越宏大,悲情色彩就越浓厚。”
学者张鸣曾评论,“曾国藩热”折射着普通人对升官发财的强烈追求。唐浩明认为这种观点过于片面,他形容湘军是中国第一家成功的民营公司,“今天民营新兴的社会力量,能从中汲取很多办事做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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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不到的田园风光
1988年转机出现,曾国藩墓被公布为长沙市文物保护单位。好景不长,一年后它就遭到盗墓。盗墓者从墓冢侧面打了二十多米长的盗洞,一路通到棺材前部。守墓人周新民及时报警,盗墓者刚从棺材缝里钩出官帽和朝珠就望风而逃,相关文物现存于长沙市博物馆。
盗墓发生后,长沙市文化局和市政府分别拨款4000元和23000元,用于抢修加固曾国藩墓的封土堆。
1996年,小说《曾国藩》畅销全国时,曾国藩墓升格列入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修复工作陆续展开。望城县文物管理所组织编制了曾国藩墓修复规划,在2000年获得了长沙市文化局高达51万元的拨款。一期工程启动,曾国藩墓冢、拜台等主体部分遵循“修旧如旧”原则获得复原。
“修完之后,我们自己都看不出哪根是原物。”喻旌旗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他现在担任望城区文旅广体局文物二科科长,当时参与修复拜台。两年后一期工程完成,文管所士气大振,很快投入二期工程的考古勘探。如果能恢复神道、牌坊、墓庐屋和御碑亭,整个曾国藩墓区的原貌就将重见天日。
古建筑保护专家柳肃开始参与曾国藩墓的修复,他受邀主持二期修复规划。他曾主持修复岳麓书院等数十项古建筑修复与保护工程,头一次着手修复完整墓园。
曾国藩墓园并非中轴线对称布局,而是依山形水势呈勺状弯曲,与自然空间融合贯通,在中国古代具有神道的陵墓建筑中极为少见。墓园的石构件大多在1960年代被用于造房、建桥,少数散落在附近居民住处或埋在土里。柳肃团队获得任何残存构件都细致测绘,参照古墓建造规制、湖南建筑特色及附近世代居住老人的回忆,通过残件数据推算建筑比例,最终画出复原图。
2004年,墓园修复规划完成,得到文物、规划部门领导和当地老人的共同认可。图纸即将变成现实,柳肃颇为乐观地预言:“这里将恢复一片田园风光。”
2004年柳肃团队绘制的曾国藩墓园复原想象图。 (资料图/图)
2004年柳肃团队绘制的曾国藩墓园绝对保护区和严格控制区。 (资料图/图)
十五年后,这一天仍然没有到来,而且可能永远不会到来了。
参与修复规划的湖南大学研究生罗明,如今已经在中南大学建筑系担任硕士生导师。曾国藩墓修复搁浅,她认为问题在于资金中断了。
“2002年才成立长沙市文物科,后来才变成市文物局,所以力量非常弱,”罗明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文物局拿到修复规划,要给到高一级部门和领导,还要考虑有无资金来源,才能最终决定一个项目是否能继续。我们的设计项目经常有这样的情况。”
满头银发的柳肃可以印证罗明的说法。他于2004年完成复原贾谊故居园林风貌的设计,工程同样十五年没有动静。
当时在望城县文物管理所工作的凌浩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曾国藩墓修复工作停滞,一是因为附近村民的土地还未征收,二是碰上行政区划变更。凌浩现任望城区文旅广体局文物一科科长,他的同事喻旌旗记得,村民早年拆下墓园石构件建房,得知文物部门希望征用就开口要钱,“不是很淳朴”。而征地拆迁所需的资金,远远大于征用几十块石料,超出了望城县文物管理所的承受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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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地袖手耸立在隆冬的阴雨中”
征地陷入僵局的2006年,曾樾首次探访先祖墓地。他赞叹墓地的恢宏气势,也惊讶于保护现状。“仅仅是上头那个墓园看着没有破坏,下头那条路很不像样。”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形容。
两年后,曾国藩墓所在的坪塘镇由望城县划归岳麓区,修复工作就由望城县文管所移交到岳麓区文管所。望城县文管所一度有近二十位员工,在长沙区县一级文物部门中几乎实力最强;而岳麓区文管所只有两位员工,差距悬殊。
交接工作时,修墓的一期工程款尚未结清,望城县文管所要求岳麓区同行代结,如需相关文物资料则要支付60万元。“我们不可能当冤大头。市里也组织了几次协调会,一直没有协调下来。”岳麓区文管所所长肖辉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还没开始做事,就面临好多麻烦。”
了解内情的文史专家梁小进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望城县文管所完成一期工程仍未拿到资金,于是提出代结工程款甚至买断文物资料的要求。直到几年后该所更换领导,岳麓区文管所才无偿拿到了曾国藩墓的文物资料。
2008年,两家文管部门尚在僵持,曾国藩的曾外孙吴兴旺前去扫墓。他失望地发现御碑亭、庐槽门已经不复存在。“墓道旁侍立的一对翁仲只有一个还默默地袖手耸立在隆冬的阴雨中,迎接文正公后代的到来;另一个则断成两截倒在粪池中,让人感到凄凉。”
2008年11月时任湖南省长周强视察曾国藩墓。 (资料图/图)
修复工作停滞,守墓人周新民还坚持清扫墓冢和拜台,维持着基本的体面。1950年代墓田充公后,守墓变成义务行为。1968年,迫于生存压力,他父亲卖掉了曾国藩次子曾纪泽赠给周新民祖父的外国怀表,换来八十元钱。
大约1980年代,高中学历的周新民从三兄弟中脱颖而出,接替父辈守墓。他的主要职责是清理杂草杂物,接待来访的曾氏后人及其他游客,同时监控盗墓行为。据长沙市文物部门统计,曾国藩墓曾八次遭到盗墓;而据周新民统计,盗墓发生过三十多次。所幸,曾国藩墓至今没有被彻底盗掘。
守墓没有收入,周新民年轻时做些生意维生。后来生意失败欠了债,他开摩的挣钱还债。“跑过大概两年时间,身体不好就没跑了,断了收入。”周新民之子周玄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2002年,曾国藩墓主体修复完成,带来了更多人气,周新民偶尔能获得几十元甚至上百元“小费”。他围绕神道碑和驮碑的赑屃盖了新房,把几吨重的文物守护起来,招徕游客“来家里看个宝贝”。
周新民把汉白玉质地的神道碑保护得很好,每晚还在赑屃跟前放一缸水。他煞有介事地告诉众人,这个“大乌龟”每晚都喝水,一缸水早上少一小半。他曾在神道碑前面放置募捐箱。“给五块十块都可以,不给也没关系,也可以在我们家(免费)吃饭喝水。”周玄形容道。
探访曾国藩墓的游人十有七八知道周新民。周玄记得,父亲有一本通讯录,上面有双峰县故居的曾国藩后人,也有台湾客人。2011年,周新民多年的心脏病恶化,手术费需要20万元。他没有找通讯录上的客人借过一分钱,而是找亲戚东拼西凑了一年。钱终于借够,但为时已晚。
手术一周后,未及花甲的周新民在家中去世。
“语速很快,不停地在那里说,对于曾国藩墓的历史、风水都有自己的一套解说。”长沙古建筑爱好者冯凌对周新民印象深刻。周新民告诉他,自己的理想是提议政府建一座曾国藩纪念馆。
家人把周新民葬在曾国藩墓附近的山上,陪伴他守护一生的曾国藩。周玄在料理后事时得知,父亲生命最后几年里,每年从街道领取六百元文物保护员补贴。“几百块一年能有个什么用?”他问道。
2014年,周玄一家搬离五代人居住一百多年的墓园。搬家时,周新民的那本通讯录遗失了。第二年当地街道通知周玄,老周家的守墓义务终止。
文物部门物色了新的“文物守护员”,可惜这位继任者的工作并不细致。2019年8月,南方周末记者看到,曾国藩墓神道杂草丛生,三年前清明公祭时的垃圾仍然随处可见。一面标语牌印着曾国藩家训“清芬世守”,颜色已经褪去。
2019年8月21日已经长成树林的曾国藩墓神道起点。(资料图/图)
2019年8月21日被丢弃在曾国藩墓神道旁的垃圾,来自2016年清明公祭,至今无人清扫。(资料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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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对此毫不知情
2012年,修复停滞第八年,大河西先导区盯上了曾国藩墓区。
1月17日,柳肃受邀参加大河西先导区开发建设会议,讨论与墓区相关的新方案。筹备在曾国藩墓前兴建桐溪寺的容禅法师则不请自来,向参会领导分发建议材料。对于建设这座大型寺庙,先导区党工委书记赵文彬非常看好。
柳肃据理力争,强调这将破坏曾国藩墓区的历史风貌。赵文彬的回应令他惊讶。“他说曾国藩没什么影响,那座庙的影响更大。”柳肃气愤地回忆,他当时就断言曾国藩墓没救了,“就是这次大开发,曾国藩墓的保存状态完全被破坏了”。
此前,一位大学同学曾多次在同学聚会上提议修复曾国藩墓,但赵文彬不大感兴趣。“可能他知道这里面有难度,还没开始修就要拿几十万出去。”这位不愿具名的老同学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他建议在墓前建一座湘军博物馆,并恢复墓区原貌。赵文彬始终没有回应,直到2018年在湘潭市委副书记任上落马。
2012年4月13日,先导区管委会在其官网贴出了一则公告,面向全球招标湘军文化广场规划。规划提出修复桐溪寺,建设“体现湘军精神”的文化广场。文化广场占地150亩,投资四亿元,预计包括各种水下群雕、声光电和钢结构。
2012年5月被保护在守墓人周新民家里的神道碑及驮碑的赑屃。 (资料图/图)
2012年5月,被守墓人周新民保护在家里的神道碑局部。 (资料图/图)
从次年起,这一项目不断扩容,在曾国藩墓园、桐溪寺和湘军文化广场基础上加入文正书院、湘军博物馆、旅游服务中心,以及桐溪港水系和配套房地产开发项目。所有关于湘军文化广场的外包招投标书中都在开头写明“本项目包括曾国藩墓园的修复”,但其在具体招标范围内始终不见踪迹。
按照规划,湘军文化广场应在2015年5月建成。其他附属项目纷纷如愿落成,唯独坐落于曾国藩墓正前方的文化广场几度停工,项目烂尾。“当时的规划,是等湘军文化广场的主体完成以后,才做后续的曾国藩墓园修复。”长沙市文物局知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项目方两次企图挪走墓庐屋原址上的御碑亭和驮碑的赑屃,打算在那里建设游客接待中心。守墓的周家人多次打电话给岳麓区文管所所长肖辉,说好多人去恐吓,要掀翻赑屃。肖辉坚决反对,并提出折中方案:将来在原址复原墓庐屋,墓庐屋当做游客接待中心使用。纠纷才告一段落。
2014年,周家搬离。年底,缺乏守护的神道碑和赑屃于深夜被人破坏。肖辉次日赶到现场,用渣土掩埋了它们,在四周围起蓝色铁皮。
2015年5月底,正在被拆除的民房,这里是曾国藩墓庐屋原址,守墓人周新民从晚清开始世代居住于此。 (资料图/图)
次年5月,寻访曾国藩墓的冯凌因眼前的景况吓了一跳,实在想不通全国重点文保单位怎么会被建筑垃圾掩埋。他的微博引来了长沙本地媒体。肖辉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这是紧急情况下的应急措施,文管所仅有的两位员工无法日夜守护,才把文物乔装成渣土堆,防止引来其他盗墓者。
媒体报道后,时任湖南省文物局文物保护处长熊建华表示“将严格调查”,覆盖在文物上的渣土也被清除。长沙市文物局曾组织专家开展碑刻拓片,拓片前洗碑时,刷子稍微用力,碑面上的颗粒就哗哗地往下掉。碑开始风化了。
(资料图/图)
“上面好多字都已经拓不出来了。”肖辉回忆道。截至2019年8月底,神道碑和赑屃仍然没有得到进一步保护,汉白玉材质的神道碑长满黑色苔藓植物,碑上字迹大多漫漶难辨。“现在不动它,可能还不容易(加剧)风化。”肖辉解释,“等修正方案出来,我们根据专家意见再看怎么修复。”
相形之下,御碑亭旧址和桂花井更加不幸,它们已经被施工单位填埋。湘江新区国土规划局负责规划,其规划处处长饶国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对此毫不知情。
2019年8月21日,守墓人周新民家被拆迁后,暴露在户外近五年的神道碑局部。原本白色的碑刻已经长满黑色苔藓,字迹模糊。(资料图/图)
5
“今年省里面的资金已经安排完了”
曾国藩墓园不断遭到破坏,各种打着曾国藩旗号的建筑却拔地而起。2013年,距曾国藩墓两公里的别墅区耗资两亿元建造一栋售楼处,命名为文正书院。这处以曾国藩谥号命名的建筑,仅仅一年便建成了。
2015年,桐溪寺开工建设,即便它与湘军没有历史关联。容禅住持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曾国藩在“靖港之败”后跳水自尽,被手下救上来送到当时的桐溪寺,受宝月方丈点化,从此屡败屡战。曾国藩与宝月方丈约定,他死后要葬在寺后的伏龙山上。
“这个故事是捏造的。”文史专家梁小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曾专门撰文驳斥这则传说。宝月方丈的故事不见于历史文献,根据史料,这处安葬地是曾纪泽、参与创建湘军的名臣郭嵩焘和广州来的“汤神仙”汤萼楼四处寻觅后选定的。
桐溪寺到清代已经破落,只是一座小庙,1940年代一度因“庙产兴学”改为学校。梁小进的父亲就曾在那里教书。新中国成立后,桐溪寺被毁,从未被评为文保单位,重建缺乏依据。尽管如此,桐溪寺依然在两年内建成,且建在柳肃2004年为曾国藩墓园划定的绝对保护区内,当属违建。
但2004年那项规划只被文物部门认可,始终未获政府通过,没有法律效力。具有法律效力的曾国藩墓园保护范围,直到2018年底才公布。桐溪寺属于“既成事实”,文物部门无权要求拆除。
2016年清明节航拍曾国藩墓所在区域,图中在建工地为桐溪寺。 (冯凌/图)
2017年5月航拍曾国藩墓所在区域,桐溪寺已建成。右下角为湘军广场局部。 (冯凌/图)
此间长达十四年,墓园的相关文物无力反抗破坏。
漫长的等待源自一连串变故。根据新规,湖南大学设计研究院不再具有相应资质。于是,岳麓区文管所请到拥有甲级资质的北京国文信文物保护有限公司,但合作因合同分歧取消。文管所又找到北京国文琰文物保护发展有限公司,签约后恰逢国家文物局开展改革,其甲级资质遭到吊销。经过长期争取,国文琰才得以继续曾国藩墓园的修缮规划。经过漫长、反复,涉及若干层级的论证、审批和修改,保护范围姗姗来迟,正式修缮遥遥无期。
行政法学专家、湖南师范大学法学院教授倪洪涛认为,在曾国藩墓的保护过程中,法律武器未获充分利用。仅仅把曾国藩墓作为文物保护,文保级别较低时保护力度不够;其历史价值和保护级别提升时,也许就为时已晚。
作为“知名人士墓”,曾国藩墓适用于民政部针对墓地的保护条款;曾国藩墓园如果纳入风景区,会多一重保护。“比如黄兴墓在5A级景区岳麓山上,谁敢在这儿扩建?”倪洪涛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应该从不同角度,对曾国藩墓形成立体性保护。”
2019年春季,长沙连续大量降雨,曾国藩墓边坡发生一定程度位移,安全系数为临界状态。3月22日,岳麓区召开曾国藩墓保护工作现场会。主管部门向承建方“迅速致函”,督促落实文保责任;承建方根据检测报告,“迅速提请”上级同意,按抢险救灾工程开展保护工作。
然而,8月墓边坡刚刚完成临时加固措施,无法解决麻石护坡逐年下沉的问题。岳麓区文管所所长肖辉表示,正式加固的预算已经报到省文物局审批。“今年省里面的资金已经安排完了,(只能)赶上2020年资金安排下来,我们再做加固。”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曾国藩墓的现状曾在2015年被长沙多家媒体报道。当时,曾樾夜里接到湖南来电。“双峰县委书记吴德华说征求我的意见——为了保护好老人家的墓,是不是可以考虑迁回双峰。”他回忆道。
曾樾没有直接反驳,只是婉拒:“相信我曾家后人,还是有保护先祖文化的想法的。”他每年清明和先祖诞辰都回湖南,参加纪念活动。他打算2020年自己七十岁之后“全身而退”,但想到2021年是先祖诞辰210周年,他又犹豫起来。他觉得曾国藩墓前的新建筑破坏了墓园的生态。
“应该还老爷子一份宁静。”曾樾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曾国藩故居那样远,那样不方便,每年还是有上百万人参观,全国几乎所有的大军区司令都去过。”文史专家梁小进相信,如果1990年代就开始的曾国藩墓修复工程能做完,也能成为一个较好的旅游点,“原貌还是很有规模的,神道就有一两公里长,碑几千公斤重”。
这一年,已故守墓人周新民的妻儿分到120万元拆迁补偿款,终于还清了那笔20万元的手术费。其子周玄跟朋友一起专程前往湖南双峰的曾国藩故居,没人知道他家世代守护曾国藩墓。“我自己买票进去,没找任何人。”周玄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进去后,我什么都没说。”
(应受访者要求,冯凌为化名;感谢蔡鹤云协助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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