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中:九十岁再出发
徐怀中是历届茅盾文学奖年纪最长的获奖作家,他以90岁高龄攀上文学的高原,长篇小说《牵风记》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1954年,25岁的徐怀中发表了处女作中篇小说《地上的长虹》。自此,他在文学的高原锲而不舍地跋涉,1980年短篇小说《西线轶事》以九万余读者直接票选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名,被誉为“启蒙了整个军旅文学的春天”,无愧于“当代战争小说的换代之作”;2014年,《底色》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2019年,徐怀中以90岁高龄攀上文学的高原,长篇小说《牵风记》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徐怀中是历届茅盾文学奖年纪最长的获奖作家,但他的作品却元气充沛,如此青春、激情、浪漫、空灵、唯美、神秘、诗意、简约,充满画面雕塑感,字里行间流淌着高山流水般的天籁音韵,恰如军事文学开出的一朵奇葩。很难想象,鲐背之年的徐怀中是以怎样的毅力完成这部大书的。老来体弱多病,写作只能时断时续,加之在文字上抠抠搜搜,简直谈不上有什么进度,十多万字的一部小长篇,竟在手上团弄了四个年头。完成后,徐怀中在《牵风记》扉页郑重写下“献给我的妻子于增湘”。一如他的每一件作品,《牵风记》的写作同样凝结着于增湘太多的心血,他愿意以这献词,表达对终身伴侣的感激之情。《牵风记》的“风”其实早在1962年,徐怀中就曾着手写作长篇小说《牵风记》,写了近20万字,却不得不将书稿烧掉。当初那一部书稿,是从正面描写1947年刘邓野战军挺进大别山,取得战略进攻历史性胜利。小说笔墨所至,正是作者所亲历过的,那一段充满艰难险恶的悲壮历程,如同身体的烙印,始终伴随着徐怀中生命的延续,永远不会淡忘。
时隔半个多世纪,《牵风记》出版,已与初稿大不一样。有的老同志读了说,刘邓野战军浩浩荡荡挺进大别山,胜利完成了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重大战略任务,难道就像小说所写,竟是如此简而单之走过来的吗?又有人讲,青年作者这样写情有可原,竟然是出自亲身经历了战争全过程的一位老作家之手,让人无法理解。“可以想见,他们心目中认为我应该写出的,正如我1962年未完成的初稿,正面全景式地反映这次重大战略行动,记述野战军如何历尽艰险,取得千里跃进及坚持大别山斗争的伟大胜利。问题在于,历经几十年之后,我交出来的完全是另外一本书,前后两个文本,虽是同一个书名,却不可同日而语。”徐怀中解释,《牵风记》的书名,可以理解为,在总体力量敌强我弱的形势下,突破战争史局限,牵引战略进攻之风;《牵风记》原稿与今作,在立意与创作方法上都有显著差别,亦可理解为牵引个人写作转变之风;“风”为《诗经》六义之首,而《国风》部分的诗歌,大多是反映周代先人们生活的恬淡浑朴愉意跳脱,或表现青年男女浪漫爱情的,与小说意涵相契合,也不妨理解为牵引古老的“国风”之风;“牵风”二字,原本空幻,作其他意象联想也未尝不可。织造浩荡生命气象《牵风记》写得艰难,却极有力度,写得痛快淋漓,充满青春活力,这大概与徐怀中的写作和思想经历有关。随着新时期到来,徐怀中和许多作家一样,在文学观念上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与年轻一辈作家不同,徐怀中的这种内部变化,主要体现在尽可能摆脱有形无形的思想禁锢与自我局限,清除残留的概念化公式化影响,实现弃旧图新轻装上阵。“其实并没有‘新’到哪里去,只不过是回归到小说创作所固有的艺术规律上来。一条河断流了干涸了,只有溯源而上,回到三江源头,才能找到活命之水。”徐怀中说,晚年的创作,这种感觉十分真切,恰如干渴已极,回眸之间发现了一汪清澈的泉水。
(徐怀中和夫人)
这个漫长的思想“解冻”过程,也正是小说《牵风记》一个必需的创作准备过程。如果匆匆忙忙急于动笔,很可能又会跌入旧有的窠臼中去。《牵风记》完成后,徐怀中分头送给熟悉的作家和朋友,期待他们真诚、真实的意见。他做好了迎接一切批评或表扬的思想准备。此前,他的短篇《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或许你看到过日出》,分别发表在1999年第1期和2000年第1期的《人民文学》杂志。当时就有部队的老同志说,不知道你写的云山雾罩是什么意思。有一位老朋友是搞电影的,和徐怀中无话不谈,他说:因为你是作协副主席人家才给你登了这两篇小说。他听了照样坦然一笑。“我用去了几十年时间挣脱种种思想顾虑。孔夫子讲‘四十不惑’,我已经活了两个不惑之年还要多,就像一棵老树,树干都空了,应该有一定的容量了,不再顾虑重重。写这本书,我完全放开了手脚。”步入老年之后,徐怀中的阅读兴致更多侧重于古代文化典籍,以及自然哲学方面的著作。小说《牵风记》没有写作提纲,只是建立了一个“备忘录”,偶有所思所想记下几行字,以免遗忘。备忘录上,抄写了老、庄等古代哲人一段一段语录,他反复阅读品味,沉浸在某种理性幻境之中不能自拔。他希望凭借自己多年战地生活的积累,抽丝剥茧,织造出一番激越浩荡的生命气象。他拿定主意,依循这样一个意向,逐步搭建小说的整体构架。也因此,《牵风记》在整体寓意上更加有所扩展与延伸。这是徐怀中厚积薄发之作。虽然只有十二三万字,给人的感觉却是,作者荡涤了生活阅历所有的庞杂之物,仅提取自己生命体验中属于日精月华的部分呈献给读者。从未停止对战争的反思战争,无论规模大小或时间长短,也无论内战还是对外战争,无论是最神圣的保卫战争还是最不韪的非正义之战,最终都是以人的个体生命来结算的。作为一位军旅作家,只有争取到最前线去经受种种考验,积累丰富的战场体验,才可能进入文学写作的殿堂。以往每次去前线,徐怀中像小孩子过新年穿新衣,满怀激情跃跃欲试。但写作《西线轶事》,他的心态要复杂得多、沉重得多。如果将战争比作一株大树的树冠,引发战争的社会原因就是深扎在泥土中大树的根须,徐怀中并没有过多描绘那场战争的树冠,而是着力于地面以下的根须部分。
(1956年,徐怀中在昆明写作)
战争给徐怀中带来什么?他说,从个人的历史来说,战争带给自己的是成长。在战争生活里长大成人,一直没有离开军队,能写一两本战争的书,也是战争给自己带来的。2008年,徐怀中根据当年的“战地日记”完成了《底色》,真实记录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位中国军人作家、记者在战火纷飞中的种种情感阅历与生命体验,记录了他对战争冷静客观而富于哲理的观察思考。《底色》的写法,融小说、散文、通讯、政论于一体,同时又显示出作家长期的知识储备、文化修养和战争思考的底蕴。他确定要用非虚构形式出现,做到观察高度真实、客观、公正,强调作者的亲历性,作为自己戎马半生的一行足印;同时又希望在宏观展现上更开阔,揭示复杂多变的冷战国际格局,既有一条时间顺序的线索,又力争突破呆板的回忆,尽可能适应叙事的需要。作为一位具有广泛影响的战争文学作家,徐怀中从未停止对战争的反思,也未停止对自己思想感情的反思,他甚至说自己仍没有真正感知旷日持久而又极端残酷的战争。徐怀中对战地摄影大师卡帕怀有深深的敬意。卡帕的作品被誉为“战地摄影不朽之作”,他总是善于捕捉战争中稍纵即逝的动感形象,将人在生死交替的一瞬间定格为永恒。徐怀中说,卡帕以他无声的语言塑造了一系列人的生命雕塑,他的镜头纵深无限,他摄取到的是人类战争的“底色”。战争是人类历史的永动机,无论以何种名义发动这一部机器,它的“底色”不会有任何区别,那就是死亡,是毁灭,是残酷,是绝望。这也是徐怀中创作《底色》的原因。
“在战争文学中,能写出一个人物形象就是不小的贡献,徐怀中写了一组人物,这是他对战争文学的巨大贡献。”评论家朱向前评价。另外,在处理战争与性的禁区方面,徐怀中做了大胆而可贵的探索,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传统战争文学的挑战和突破。从《西线轶事》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或许你见过日出》,一直到今天的《牵风记》,徐怀中始终有一种艺术雄心,总在不断地探索创新,在90岁的年纪决心和自己的以往告别,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奇迹。后记:重新平复如白纸我问徐怀中,能否评价一下自己在创作上的理想和遗憾。他说,翻查自己的文学流水账,其中写满了遗憾和沮丧。由于种种原因,荒废了很多时间,加之有写作习惯上的弊病,总是要把一段段文字背诵下来,才能落笔到纸上,这就决定了他的“爬行姿态”,写不了几篇东西。“我读过这样一段箴言:‘一个被揉皱的纸团儿,浸泡在清水中,渐渐平展开来,直到恢复为一张洁白的纸。人的一生一世,也应作如是观。’现在对我而言,时间很有限了,但我还是会在文学写作这一泓清澈的泉水中浸泡下去,直至重新平复为一张白纸。”徐怀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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