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rey573 发表于 2019-9-23 15:01:55

许多个郑成功,许多种“时代意见”|短史记

历史人物,往往是作为一种现实需要而存在的。这种现实需要,可称之为“时代意见”,以区别于历史人物的本来面貌,亦即区别于“历史意见”。

当“时代意见”与“历史意见”无法合榫,关于历史人物的叙述,就会出现分裂,出现许多截然不同、乃至相反的面相。

郑成功,有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时代意见”最多的历史人物。

隆武忠臣

郑成功原名郑森,生于1624年。

其父郑芝龙,出身海盗,后来成为雄霸东南沿海的海商集团领袖。其母田川氏,是日本肥前国平户岛(今长崎县平户市)人。7岁时,郑成功被父亲从日本接回福建,曾考中秀才,并拜在名士钱谦益门下。

郑成功一生事业,主要是抗清和复台。

1645年,郑芝龙在福建拥立隆武帝,独掌大权。郑成功亦投笔从戎,率军抗清。隆武帝赐郑成功国姓“朱”,封忠孝伯、招讨大将军。

郑芝龙降清后,多次招降郑成功,遭到拒绝。他回信说,自己“既不能匡君于难,致宗社堕地,何忍背恩求生,反颜他事乎?”并责备父亲“不顾大义,不念宗嗣,投身虎口”。1662年,郑成功去世前,犹有叹息:“吾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也。”

显然,郑成功希望留给后世一个“隆武忠臣”的历史形象。

不过,隆武帝殉国后,郑成功的很多举措,也很少考虑抗清全局,多从自身利益着眼。

比如,他同清廷议和,并非只是为了拖延时间。最后没能达成协议,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郑成功无法与清廷实现互信。如郑成功自己所言:

“清朝待天下投诚之人,猜忌多端,有始无终,谁不共晓?”“清朝若能信儿言,则为清人;果不信儿言,则为明臣而已。”①

1660年北伐失败后,继承了郑芝龙留下的海商集团的郑成功,决定“平克台湾,以为根本之地,安顿将领家眷,然后东征西讨”,恢复中兴。

郑芝龙比荷兰人更早参与开发台湾。郑成功攻取台湾,驱逐荷兰人,兼有恢复父业的意味。②

对于自己的日本母亲,郑成功也有很深的感情。田川氏病重时,郑成功曾对隆武帝说:

“非成功敢轻离陛下,奈臣七岁别母,去秋接到,并未一面。忽尔病危,为人子者心何安?以其报陛下之日长,故敢暂为请假。稍愈,臣即兼程而至。”

田川氏后来在清军攻打安平时,自缢而死。

不过,当时的日本幕府未曾将郑成功视为日本人,郑成功本人也未曾以日本人自居。



图注:郑成功势力范围图

存故国之衣冠于海岛

明朝遗民对郑成功的定位,同郑成功个人的自我期许最为一致,即“大明忠臣”。

如抗清殉国的名臣张煌言曾说:

“招讨始终为唐,真纯臣也。”

亦有人将郑成功与诸葛亮、郭子仪、岳飞并列:

“台湾赐姓公之贤,以为诸葛忠武、郭汾阳、岳武穆后之一人也。”③

黄宗羲对郑成功的肯定,主要集中于“存故国之衣冠于海岛”这一点:

“自缅甸蒙尘以后,中原之统绝矣,而郑氏以一旅存故国之衣冠于海岛,称其正朔。”

当然,明遗民对于郑成功一面尊奉永历正朔、一面擅自议和的做法,也是不满的。

海贼、逆臣与海外孤忠

清廷对郑成功的评价,经过了多次变化。

在郑成功抗清时,清廷视其为叛逆,称“逆贼郑成功”“海贼郑成功”。

需要说明的是,郑成功在被隆武帝赐姓改名后,一直自称“国姓成功”或朱成功。只有清廷,出于消解其抗清合法性方面的考虑,始终坚持称呼其为“郑成功”。

1683年,康熙平定台湾后,一度对郑成功表示赞许,如此定性其人:

“朱成功系明室遗臣,非朕之乱臣贼子。”

康熙还为郑成功撰写了挽联:

“四镇多贰心,两岛屯师,敢向东南争半壁;诸王无寸土,一隅抗志,方知海外有孤忠。”

1721年,台湾朱一贵起事,打出“反清复明”的旗号,康熙见明朝在台湾的影响力未消,遂将郑成功再度贬为“海贼”。

到了乾隆时期,官方编写的《国史逆臣传》中,郑芝龙、郑成功父子,均被列为逆臣。

及至1874年,台湾发生“牡丹社事件”,日本露出了侵占台湾的野心,当时负责处理台湾事务的沈葆桢,遂上书光绪,请求为“明故藩郑成功准予追谥、建祠”,以激励台湾民众“知忠义之大可为”。朝廷批复准许,为郑成功赐谥“忠节”,在台南新建“明延平郡王祠”,每年派官员前往祭祀。④

台湾民众中的郑成功信仰,也由此合法化。



图:郑成功像

黄族好男儿

清末内忧外患,知识界苦寻出路。

郑成功既曾对抗满清,又战胜过西方殖民者,故而格外被汉族知识分子推崇。

当时的各种革命刊物,都刊登过介绍郑成功的文章。如《中国白话报》上有《中国排外大英雄郑成功传》,《浙江潮》上有《中国爱国者郑成功传》,等等。

其中,柳亚子的《郑成功传》堪为此类文章的典型。文章视郑成功为华盛顿、俾斯麦、哥伦布一流的英雄,誉之为黄种人战胜白种人的代表:

“留万丈光焰于世界,拒满洲,排荷兰,辟台湾新地,永为黄族好男儿模范。”

柳亚子甚至幻想,郑成功若未英年早逝,中国或许可以成就“日不落帝国”那般的伟业:

“使天假之年,内驱异族,还我河山之后,余力犹多,或尽取南洋诸岛,争霸权于海上,辟属地于环球,以步英伦之后尘乎,未可知也。”⑤

汉奸父亲与英雄儿子

抗战时期,郑成功被国民政府列入“十个民族英雄”、“十大忠烈”之列,誉之为“民族正气人物”。

在当时的宣传品中,郑成功与父亲郑芝龙,常常作为正反面人物,同时出现,比如,有文章这样写道:

“汉奸实在是不值得做的: 芝龙委曲求全,但敌人不会原谅,满洲兵到来,还是大杀乱奸,连他的老婆都给满兵迫得吊死了……父亲当汉奸,儿子是个伟大的民族英雄。一个给人砍头,遗臭万年; 一个轰轰烈烈流芳百世。郑成功父子的故事,给了后人许多的教训。同胞们,俗话说: ‘一失足成千古恨’,大家慎重,努力保卫祖国!”

以南明与明郑为主题的《明末遗恨》《海国英雄》等剧目,在当时也颇受欢迎。

1945年,光复台湾前夕,重塑郑成功在台湾的影响力,被国民政府纳入了工作范畴。日本投降后,国民政府将郑成功的“民族英雄”和“开台圣王”形象合二为一,在宣传上高度肯定其驱逐荷兰人、收复及发展发展台湾等历史功绩。

为示尊崇,台籍将领李友邦率“台湾义勇队”赴郑家故里致祭;国民政府在赤嵌楼举办了“郑成功史料展览”。“228事件”后,白崇禧赴台宣慰,也前往拜祭了延平郡王祠。⑥



图:台南的延平郡王祠

与反攻挂钩的“国家祭典”

1949年,国民党去台。

除延续抗战时期的宣传外 ,台湾当局还为郑成功的历史形象,增添了“反攻复国”的涵义。

1961年,是郑成功收复台湾三百周年。台湾当局将延平郡王祠的祀典,升格为“国家祭典”,由“内政部长”主祭。

当年发《中央日报》发表文章说:

“……政府迁台,以台省作为反攻复国的基地。大家缅怀当年成功公建台抗清的往迹,对他所遗留给吾人的精神力量,深入我们海内外每一个人的脑际,于是掀起了共同效法学步的热潮。……”

开台圣王与杀人魔王

及至当代,民进党在纪念郑成功时,多强调其作为“开台圣王”的一面,着重刻画郑成功及其子孙,以“延平王”名义独立统治台湾的历史。

比如,2002年,著名“台独”人士姚嘉文在台南市纪念郑成功的活动上说:

“虽然,中国大陆也在同时庆祝郑成功来台纪念日,但却是扭曲郑成功开台历史。三百四十一年前,郑成功因不愿接受清朝统治而来到台湾,开国立家,并建立‘延平王国’,这些历史真相必须还原与清楚呈现,对于先人奋斗过程我们更应该了解”。⑦

事实上,郑成功和永历帝死于同一年,郑经割据自守的倾向,不能套用在郑成功身上。

但在台湾的原住民看来,郑成功却是比荷兰人更残暴的统治者。

有资料称,郑成功曾将平埔族的土地分给文武官员,并向平埔族征收重税。面对平埔族的反抗,郑的“手段十分残酷,镇压‘番变’毫不留情”,甚至屠杀原住民。如1670年,刘国轩同大肚社冲突:

“沙辘番原有数百人,为最盛;后为刘国轩杀戮殆尽,只余六人,潜匿海口”。⑧

台湾民间,至今仍有郑成功信仰存留。1999年的一项统计显示,全台湾共有祭祀郑成功的庙宇114座。但原住民要求拆除台南的郑成功铜像的声音,也长期存在。



图:台湾历史著作中关于郑军镇压原住民的内容

不出日本国风之余

早在幕府时期,日本国内已出现宣扬郑成功“日式忠勇”的风气,编排了《明清斗记》《国性爷合战》(标题以“性”代“姓”表明其虚构)等作品。

甲午战争前,日本曾借助郑成功抗清的历史,动员“日清之战”。

比如,依田学海在《国性爷讨清记》的前言中声称,要“杀尽清人”来慰藉郑成功的在天之灵:

“此书登载国姓爷以日本人之气象与满清战斗之大略,要攻取台湾,攻取台湾慰藉国姓在天之灵”,“杀尽清人,恢复唐虞殷周以来历代衣冠之旧俗,在此之后令其归我日本所有,则不亦快乎”。

殖民台湾的日本总督府,鼓励民间原有的郑成功信仰,但也格外强调其日本血统,将他定性为日本人开拓台湾的先锋,试图借此拉近台湾人与日本人的关系,消解台湾人的反日心理,使日本对台湾的统治“合理化”。

比如,1895年,台湾副总督高岛鞆之助,曾亲自前往延平郡王祠拜谒,称赞田川氏与郑成功:

“母子忠烈义勇,无一不出日本国风之余。”

日本人还将台湾的“延平郡王祠”改为“开山神社”。这为郑成功信仰增加了一些神道成分。⑨

类似的宣传,行之多年,已为郑成功染上了浓重的日本色彩。2002年,中日合拍的电影《郑成功》,在日本的宣传文案里,仍有这样的句子:

“明末清初的时代,出现了拯救亚细亚的日本英雄,他的名字叫做郑成功。”



图:日本九州的郑成功儿诞石,相传郑成功出生于此

奉祀魔鬼的异教徒

郑氏父子经营海商集团,长期和西方殖民者打交道。

郑成功独霸中国沿海后,荷兰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同中国进行贸易,都受制于郑氏集团。因此,他们对郑成功的评价很恶劣,称之为“海盗”;将明郑政权称之为“海盗王朝”。

明郑政权对待俘虏的残暴,给荷兰人留下深刻印象。在1662年《荷兰信使》一书中,有这样的记述:

“汉人海贼攻打福尔摩沙岛……荷兰守军举措失当,让牧师离开妻子等人,子女被羞辱,被迫光着身子走、被杀害……”

荷兰在台湾的末任长官揆一,对郑成功的描述是:

“一位崇拜偶像,奉祀魔鬼的异教徒。”

直到19世纪末,西方对郑成功的印象都没有改变。英国人必麒麟在《历险福尔摩沙》一书中说:

“最后一位反抗鞑靼的汉人是国姓爷,是当时一个声名狼藉的海盗,不时攻击中国南部沿海”。⑩

“声名狼藉”四字,与同期的中国、日本对郑成功的评价,可谓截然相反。

(完)

注释

①陈碧笙:《论郑成功“尊君”而不“忠君”》,《郑成功历史研究》,九州出版社2000年,第217—224页。

②邓孔昭:《试论郑成功对郑芝龙的批判与继承》,《台湾研究集刊》1987年第4期。

③刘廷献:《广阳杂记选》,台湾大通书局1987年,第19页。

④潘健:《从反清“乱臣”到海外“孤忠”——清代郑成功形象的政治形塑》,《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4期。

⑤《柳亚子选集(上)》,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0页。

⑥陈忠纯:《近代国人对郑成功形象的塑造与精神的传承——以报刊文献中的郑成功传记为中心》,《台湾研究集刊》2013年第5期。

⑦(台)杨碧玉、郑仰峻:《从新闻传播看郑成功的形象》,《复兴岗学报》2009年,总第94期。

⑧(台)《平埔族群的历史图像》,中研院民族学研究所数位典藏。

⑨高致华:《神明信仰的政治性——台湾的郑成功信仰》,《世界宗教研究》2010年第4期;郭阳:《日本人为何宣扬郑成功的“抗清”事迹?》,澎湃新闻2016年7月29日。

⑩(台)蔡佩臻:《谈西方人眼中的郑成功形象》,《人文社会学报》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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