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年味淡了……那怎么过年,才算有年味呢?
巴黎的华人过起年来,比国内要古典得多。同样是张灯结彩,国内则新式造型贴纸,新派年夜饭订宴,微信红包抢得顺手,找新地方去玩耍。在巴黎,则每年岁近,法国人都能嗅出来。卢浮宫苹果专卖店里的法国营业员,都知道用中文说“恭喜发财”。十三区的老华人街,亚洲超市全被中国人占领:是些最古朴的套路;贴喜字,挂年画,下饺子,熬老汤,找牛羊肉片来涮着吃。
甚至在法国的诸位,还会使各类网络手段,看中央电视台春节晚会——明明国内亲友都不太看了,可能出国之前自己都不太看了,到了法国,却觉得重新好看起来。
许多我在国内的亲戚都已经嫌麻烦、不再操办了的习俗,在巴黎的华人圈里,依然流行,比如,有位来巴黎三十年的老阿姨,绘声绘色教我:
“压岁钱的红包,可不能只拿个红纸随便一裹,这里面有讲究,要折,要描,我来弄给你看……”
话说,到底该怎么过年,才算传统意义上的,过个好年呢?
唐朝宫廷过年,先不忙着吃喝,而是大家一起看太常寺卿安排的舞蹈,还不是春节联欢晚会那种百花齐放,也不能听郑声淫乐,而是大张旗鼓的傩舞,用以驱除邪魔瘟疫。皇家诸位居安思危,知道人类普遍奈何不了他们,所以尤其敬神。等驱完鬼神,天子兴致所起,就开摆宴席了——这才是年夜饭开始。
唐宋之间,宫廷与民间都饮屠苏酒。不用问,又是益气温阳、祛风散寒、避邪除祟的好东西。世传是华佗所创,孙思邈热情推荐,最后宫廷里也觉得喝喝不妨,就试了。妙在椒柏酒和屠苏酒喝起来,颇为别致:少年者先饮,因为过了一年,年轻者“得岁”;年老者后饮,因为又老一年,老人家“失岁”——又是仪式感。但苏轼也很看得开,只要活得长,最后一个饮屠苏又如何呢?——“但把穷愁博长健,不辞最后饮屠苏。”
苏轼都饮屠苏酒,可见屠苏酒到宋朝,已经是大众过年饮品了。王安石所谓“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春风送暖这四个字,可见自古都喜欢冬天吃内寒温热之食。汉魏六朝间,宫廷就吃五辛盘。五辛者,大蒜、小算、韭菜、芸薹、胡荽是也。
宋朝人过年,比唐朝就接地气些。宋时御宴,仪式比吃饭重要,年夜饭亦然。正菜前惯例吃果子,第一道菜配什么曲子,第二道菜配什么乐舞,都得登对着来。到第三盏后,才有下酒肉、角子等物——也就是如今的饺子。
辽国过年却很别致:过年时,辽国主以糯米饭、白羊髓捏成团,如拳大,每帐里发四十九个,用来“惊鬼”,惊完了鬼后,大家吃了。休看是个糯米团,考虑到辽国牛羊肉奶多而蔬菜米面少,过年每帐来四十九个糯米团,还真是奢侈呢。除此而外,辽国过年还喜吃貔狸——也就是地松鼠。这玩意形如大老鼠,极肥,辽国主吃的貔狸是使羊奶养的。此物妙在能使肉烂,比如一个鼎里煮着肉呢,扔一脔貔狸肉进去,全鼎肉立刻酥烂——端的是好。
清朝规矩大。过年吃晚膳,或宁寿宫,或体和殿,布三个桌子。老佛爷居中一桌坐了,皇帝在东桌,皇后西桌。皇帝执壶斟酒,皇后把盏,给太后祝福,老佛爷一杯酒饮三次,算是珍贵身体。真吃起来,都是燕窝摆的寿比南山、吉祥如意,好看罢了,味道却是未必;实际上大多数吉祥菜,都在鸡鸭身上找,比如燕窝“寿”字红白鸭丝、燕窝“年”字三鲜肥鸡、燕窝“如”字八仙鸭子、燕窝“意”字十锦鸡丝。太后惯例每盘三筷子,就撤了。吃到最后,按满族规矩,必须吃一份煮饽饽——也就是煮饺子。可就连煮饽饽都有花样:饽饽里放元宝,谁吃到了谁来年多福多寿。不用问,最后都是老佛爷吃到,大家图个开心罢了。
至于民间,则祭灶、扫尘、贴年画、贴春联、贴窗花,不一而足——当然,现在这些,怕也没了。
每一代人,自有每一代人的传统。保留也好。保不下来,也就算了——毕竟,我们所知的传统,未必真是传统。
回想我长大的历程中,过年大概是这样的:
我家年夜饭的格局一般是先凉菜:白切牛肉、凤爪,我爸爱了一世的炒花生,海蜇、熏鱼、脆鳝、白切羊羔肉蘸点辣子。我外婆在世时还会来帮厨,做她招牌的水煮花生。之后是热菜。我妈以前吝啬时,常会把拜菩萨用的红烧面筋塞肉、红烧排骨、红烧鱼、黄豆芽百叶、青菜什么的热了凑数,后来不了。但是,她也不尚太复杂的菜式,百叶包、蛋饺、炸春卷、红焖虾,用我爸的话说,就是“实在”的菜。大年底,我妈会对我爸放宽些。平时爸夏天啤酒、秋冬热黄酒的啜着,老挨她训,年底妈就放宽了限,自己还肯喝两杯。
年夜饭通常会吃得很长,五点多上桌,拖拖拉拉的吃。我爸要喝酒,吃得慢,用我妈话说就是“前三灶吃到后三灶”。经常到七点多,汤凉了,我妈再回炉热一热。春节晚会开始,一般是边喝鸡汤泡饭或面,边举家看电视。外婆以前喜欢边嗑瓜子和剥花生看,后来牙口差了些,改吃软水果糖了。我妈总是让我们把年夜饭几道汤喝掉,大菜和凉菜倒无妨,可以在年初一、二几天用来做杂烩菜,下粥下饭。
因为前一天吃得肥甘油腻,所以第二天早上总是惯例清淡:酒酿小汤圆,或是稀饭藏年糕。都是清黏而甜的物事,无盐无油。所以印象里,大年夜,厚实肥甘的年夜饭,频响的电话和短信,眼花缭乱大闹大跳的春节晚会,漫天烟花,总是热闹厚实肥甘。到年初一,大家都还睡着,只有早起的小孩子在外面玩甩炮,吃稀饭年糕汤圆,就觉得清白洁净爽快。然后就是一整天心无挂碍,没心没肺高高兴兴见人就喊“过年好”。年夜饭岁岁年年相似,所以过年的时候,总是能多少回到小时候,什么都不必细考虑的时节去。
按我小时候,年初二,就得下乡去拜门吃酒了——按规矩,还得住在那儿呢。
乡下开宴席,惯例请师傅来,在院子里支起锅子做菜,喧腾热辣,乒乒乓乓。父亲跟叔叔们聊天,母亲和阿姨们拉家常,磕瓜子、花生和糖果。来探亲的远房亲戚中,年轻的姑娘红着双手,提着开水为一家家长辈泡茶,一被人夸美貌就红起脸来,转身跑了。
乡间土菜,都不甚精细,但肥厚重味,气势庞大。霉干菜蒸的蹄胖、整鸡汤这些,不是大肚汉看着就发憷。到了这时还有胃口下筷子的人不多,更多的早已去拼酒叙话,或是自得其乐了。大师傅们被请到桌旁,上酒上汤,吃自己做的饭食。别人敬烟,夸他菜做得好,他便将烟别上耳朵,哈哈大笑。
天色暗下来,宴席吃完了一巡,大家三三两两地散了,男人们喝得有些醉,红着脸拿着酒去隔壁串门。隔壁家还没吃完的,听见人敲门赶紧开,各自拍肩欢笑,说起又一年不见的想念。各家门前挂了灯,怕喝醉了的汉子们摔着。女人们在房间里收拾了桌子,便开始打牌。孩子们这时有些已累了,蹲在妈妈膝上看打牌的也有,在沙发上睡着的也有。有些不甘寂寞,从后门跑去河旁。就听见远远的一片鹅叫声。
男人们半醉回来,一个摔在沙发上,边聊边接着喝。他们微笑着,聊一下很沉的话题:老了,胃不好了,工作上被刁难了,孩子不太听话……他们就这样微笑着谈论生活里的琐碎,讨论生活本身。偶尔夹杂着一些过去的回忆,仿佛是,只要就着酒,聊到回忆,一切苦难都还能过去了似的。
直到近了午夜,主人家把消夜摆上桌来。宴席没用上的菜,简单整治一下出来,淡一些的茶,用鸡汤下的粥,以及些甜点面食。小孩子们不知饥饱,看见甜点就扑了过去。男人女人们则相当矜持斯文的喝起了汤和粥,并且各自慨叹着。酒量是不行啦,这个年纪多喝点汤身体才能好。你看我这不,胖成猪了。哎呀,胖才好呢,有福嘛。吃完了这顿,大家各自散了,或是去主人家安排的房间去睡了。
我记得,以前住在乡下的那些大年初二、大年初三的寒冷冬夜。我们一家三口到了客房,正待收拾床,却有人敲门。开门时,却是我叔叔、我两位姑父,拿着酒,红着脸,对我父亲挤眉弄眼。我母亲叹口气,说去吧。我叔叔看着我,道:
“你来不来?”
我去了。我们爬上屋顶,坐在屋顶的瓦楞上。我叔叔提了一个炉子上来搁在平整处,大家围着炉子,看着满天星光,呵着白气,看见下面一片灰黄的田野,一路远去的萧疏林木。叔叔和两位姑父开了瓶酒,给我爸倒了一碗,给我倒了一点儿,叮嘱我,“别急着喝,抿一点点。”
我呵着白气,搓着手,不知道该期待什么,只记得他们四个人——在小时候的我看来,那时他们又高又大——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指点着这片他们生长的农田。我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只是从未见过他们显出如此模样。
大概,那就是我父亲与叔叔伯伯们,他们自己习惯的过年方式。对他们而言,过年不是吃年夜饭、看春晚或微信红包,而是这样在屋顶喝酒。
——毕竟世上开始有春晚时,他们也已经过了二三十个新年了。
就像现在的孩子,可以用各种载体,在各个房间里边看春晚边吐槽。
如果我跟他们说,二十年前,我蹲在电视机前,默默听赵丽蓉老师唱,“我做的是,爆肚儿烧肉溜鱼片。醋溜腰子炸排骨,松花变蛋白菱藕,海蜇拌肚儿滋味足,四凉四热那个八碟菜,白干老酒烫一壶。”
——他们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吧?
就像我们也无法理解辽国皇帝吃年夜饭时扔的糯米团、慈禧老佛爷必须在过年时吃到元宝似的。
习俗是会变的。
所谓年味儿,其实是通过各色习俗,维持的一种仪式感。
而仪式与习俗,其实一直在变着呢。
所以对习惯了的人而言,习俗一变,年味自然淡了——可是,变就变吧,只要,还存着过年的心就好了。
所谓过年的心,自然是:离家久了,人长大了,经历过磨难了,才会明白:能够放下一切,在过年时开心一回,是多么不容易。所以过年,给了大家一个借口:到了每年的某个节点上,大家没事瞎起哄、一起闹个乐,彼此喧腾热闹的问候和祝福。
我一直说,想要有年味儿,只需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笨小孩儿,满心期盼压岁钱、年夜饭、春节晚会和各类无意义的唧唧呱呱,没头没脑的祝福每一个人,然后相信他人也会没头没脑实心实意的祝福你。
存着这点心思,就算是,过年啦!!
大家,过年好啊!!!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