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跟我妈通电话,她心不在焉又支支吾吾,我追问之下,她说:我的表妹,医院查出疑似骨癌,今天在沈阳复诊。
这事儿瞒了我,怕我分心。瞒了爷爷奶奶(她的姥姥姥爷),怕老人身体不好,承受不了打击。部分瞒了表妹的父母,没说那么严重,怕他们说漏嘴,而且他们资源不多,帮不上太多忙。
我爸,这个长期以大家长自居的舅舅,全程陪着表妹,度过了两次筛查之间的一周。
要瞒着家里,自己就要承担很多。第一次筛查,表妹一个26岁的小女生,孤身前往医院,在我爸爸给出的详细指引和攻略中,跑上跑下,最后医生直接给出了“骨癌几率很大的”的意见。
回家看奶奶,表妹抱着奶奶,哭个不停。我奶奶倒是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病重,家人是不是瞒了什么。
好不容易圆了过去,表妹住到我家,和我爸彻夜长谈分析,搜索化验单上的各个指标。
搜索出来的结果,有良性结果,描述只有短短的两段话。剩下的篇幅里,大篇大篇的病症陈述,触目惊心的图片示例,令人眼不忍观。
听到这段,我特心疼。从来都是家属瞒着患者,这里,却要患者瞒着家属。
放下电话我查了查卡里的余额,给女朋友发微信打招呼,说最近可能要用一笔钱,心想之前答应年底换的手机,搞不好又没钱换了。但看着那点余额,也深知杯水车薪。
然后度过一个非常漫长的下午,面见客户,就在客户的眼皮下面,两个小时内,脸上长起两个大疙瘩。
见了客户回公司的路上,给我爸打电话,得到结果:不是癌症,没大问题。
之前心里一直麻木,表情平稳,到了这个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眼泪就止不住了。
车上,我上司、同事、客户就这么看着我,给我递了纸巾。
我和表妹从小一起长大,后来我来了广州,她去了沈阳,一年也说不上几次话。我原以为我反应不会太过严重,毕竟关系日渐平淡。可到了这个节骨眼,倒真真感到几份血缘的力量。
我问表妹,你要是真确诊了,是这个病,你想过怎么办么?
她说:第一次筛查疑似的时候,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
我那套小房子的房产证还没办下来,也没法卖,只能抵给同事了。她的脑子里,竟然瞬间蹦出了几个潜在买家。
她说:也觉得真得了也治不好,该工作工作,该玩玩,一旦治了,真是家破人亡,还能怎么办呢?
她又一转——可是,我这么年轻,总还是要试着治一治吧。既然都要治一治了,不上班,也没收入啊。再何况,现在没事儿了,倒是可以大大咧咧说死了就死了。可要真是确诊,人的求生欲,根本不是现在的理性,可以控制。
我想到我去世的外曾祖父,是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从来都和蔼可亲,从没发过脾气,带着知识分子的骄傲。
可临行前,他躺在病房里,疾病吞噬了他的自尊,他的表情痛苦而狰狞,大喊着要一支杜冷丁。
在等待复查,住在我家的一周里,表妹跟我爸彻夜畅谈,聊了种种可能、种种打算。
我蛮感动的是她男友,刚在一起没几个月,知道了以后,给表妹转了10万块钱,还说自己有套小房子放卖,本来准备卖了买套大的,现在也可以给她拿来治病。
表妹和我爸讨论的结果是:真确诊了,就快点结束关系,因为“不光要嫁过去一个三观正的妹子,也得嫁过去一个健康能共度余生的妹子啊”。
我爸做好了全部的准备,甚至做好了去北京治疗的计划,连什么医院有什么主治医师都看好了,甚至还看了几套医院旁放租的房子。
我倒是蛮佩服我爸,表扬他,在巨大的压力下,还能一边迅速找出治疗方案,托关系找到好的医院好的医生,一边瞒着家人,还能条理清晰地分析种种可能。
我爸说:如果是你,我做不到这么理智,我只会崩溃掉,拿不出任何办法。
我妈跟我说:如果是她罹患绝症,治了也是受罪,花了大几十万,多活那几个月,就算了。
我说:怎么会不给你治呢?那些花了大钱最后没留住人,不值得的例子,都是马后炮啊。你在治疗的时候,怎么会知道,就一定不会治好呢?
我的姥姥,前几年做了心脏搭桥手术,也是花了三十来万,在老家算是一笔能买房的大钱。心脏搭桥虽说成熟,可也有蛮高风险。
姥姥的同房病友,是个有人缘会说话的医生,患的是差不多的病症。她自己就能给自己提出治疗方案,看一眼药单,说:要我开药,我也这么开。
后来这个很受病友欢迎的医生,在ICU里躺了大半个月,每天花费一万以上的医疗费,没能出来。
姥姥治疗中,已经出现了幻觉,睁眼望着诊疗室的天花,看到上面开满了白色的荷花。
这种听起来只会玛丽苏网文里看起来凄美的桥段,发生在现实生活里,只会让人觉得恐怖。
然而这段开出荷花的故事,是我姥姥治好了之后,带着满满的元气笑着讲给我听的。
我问我妈:如果那个时候,我的姥姥也说要放弃治疗,不想遭罪,是你会签字还是我舅舅会签字?
我说:所以,你病了,我也不会放弃你。
这就是我们用金钱武装好自己,去氪金和死神玩一场概率游戏。哪有什么绝对治得好或绝对治不好的简单两分,我们都在争夺那一点点的概率。
这种概率,真的会很昂贵。
表妹在公司,有个关系很好的大哥。大哥也是东北汉子,豪爽直率。自己和嫂子,是个丁克,今年36岁。还说着表妹结了婚生了娃,他和嫂子帮忙带。
作为优秀的水利工程师,还被派遣去非洲建设。
一直坚持锻炼,在非洲,感染了疟疾,后来治好了,照常运动打篮球。
直到半年前,一次打球时不慎骨折,查出了白血病,医生说可能是疟疾留下的潜伏。
大哥昨天出殡,明天遗体告别。半年里花去了三百万积蓄。
表妹说:如果今天的复查,自己确诊有问题。真不知道自己还敢不敢,去告别同事。
我爸爸也认识个老家土豪,家里开矿。
大男子主义,也做过对不起妻子的事儿。
后来妻子病了,土豪突然痛心疾首,带着赎罪的心,坚持不放弃。
国内的明医访遍了,又去加拿大。
最终妻子去世时,几乎花掉了全部积蓄,三千万。
我跟我爸事后再聊表妹这事儿,说,我钱不多,我还很抠门,但我肯定会管啦。
我爸说:我也会管。
说完,我们两个卡里余额加起来还不到六位数的穷逼,沉默了一会儿。
韩寒有一条微博,说世界上最美好的成语,是“虚惊一场”。
我说还有一个更美好的,是“失而复得”。
当然,最美好的,应该是既不用经历虚惊一场,更不用经历失而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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