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可以坏到为了谋取老人的血汗钱,利用她对亡夫的思念和迷信,骗她吊死在宅中。
老人是嘴里含着米饭、面朝亡夫阳间居所自缢的,这是为了和丈夫在阴间团聚……
一
车子开到武蛟村口时,天微亮,陆续醒来的村民站在自家门口腥红的朝阳中,伸一个极致舒展的懒腰,用当地土话高声冲着里屋的老伴儿告个别,便扛着各色农耕工具往自家田地里走去。
半路碰着消息灵通又好管闲事的「人肉广播站」,三五成群地耳语一番,皆面色凝重,从难以置信到接受现实,眉宇间拧成活了几十年都未曾出现的惊慌。一边翻出各自几十年来道听途说的压箱底八卦存货,一边向村东头走去,沿途还不忘再拉几个村民入伙,阴云密布和流言蜚语的队伍不断壮大。
「看样子,我们不用找人打听现场怎么去了,跟着大部队走就行了。」老张面向村民远去的方向说道。
清明刚过就发了命案,侦查员、技术员、和法医一行十几人利落地从车上搬下现场勘查工具,夹杂在男女老少间,从村道两边未烧尽的残余里穿行而过。
十多分钟的步行路程,同事们都没说话,一来为了仔细倾听身边村民的议论,也许会对案情有帮助;二来处理命案的工作量不小,少说点话养足精神。
现场已经被本村和邻村赶来的村民围得水泄不通,尝试穿过探头探脑的人群,不是很顺利,站在后排踮着脚的好奇看客原本就看不见现场,骂骂咧咧没有给我们这群陌生人让路的意思。提前赶到现场的当地派出所民警从里面抬起警戒线,拨开一条通道,大部分村民此刻虽然意识到陌生人的身份,也只是愤愤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对于这种在自己住所内死亡、案发区域流动人口较少的现场,老张在现场勘查时有个特殊习惯,喜欢在现场不起眼的角落放置一台小型摄像机,录下警戒线外骚动人群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费劲挤进最前排和随着人群涌动慢慢退到最后排的人。
不排除会有变态的凶手喜欢返回现场看警察忙碌的身影、看尸体盖着白布被抬走的瞬间,即使这种可能性非常小,人群中也一定会有熟知受害者情况、甚至知晓受害者秘密的人,这些人是后期走访调查的重点。
深宅之中,湿气厚重,晨光初上,只把现场环境照个大概。
花甲老妇的尸体垂在厅堂正中,素衣黑裙,腰身紧束,像是雨季窗棂上失神的晴天娃娃。身下失禁的大小便滴滴答答,一张高脚四方靠背椅向后翻倒。拇指粗的麻绳绕过头顶掉漆的正梁,又绕过老妇褶皱的喉颈,微风乍起,麻绳牵着冰冷的躯体在空中轻轻摇晃,摩擦古老房梁,抖落百年浮尘,挤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仿佛在替老妇诉说几十年俗世中拉拉扯扯的遗憾与不舍。举着手电细看老妇,眉眼暗哑,两鬓蹉跎,嘴巴被黑色胶布封住,担心逝去的人也能感知胶布与皮肤黏着时猛然撕开的疼痛,于是缓缓撕扯,一团还没化开、黏黏糊糊的饭团顺着嘴角滑落。
「哎……这是不想做饿死鬼上路啊!」同事中也有本地人,知道些民间的迷信。
如果不是突然下坠的力量拉断了第二节颈椎,此刻老妇耷拉的头应该是平视前方小窗的。
窗边挂着一副装裱工整的十字绣画,画中少年在竹林间款款而行,许是年久失修,画已左高右低,歪在墙上,与归置有条的家格格不入。窗外翠竹林立,溪水穿林而过,老妇的爱人因意外事故去世后就葬在这片竹林里,如今已静静地陪了老妇三十个年头。
二
日头划了一道慵懒的弧线,坠进了西边儿村长的家里。青砖碎瓦,炊烟扶摇,耗时一整天的基础工作暂告一段后,第一次案情分析会便定在这临时布置出来的会议室里。
「各组负责人都到了吧,说说各自的调查情况,第一个到达现场的派出所先说,现勘第二个发言,法医跟上,走访垫后。」老张安排好发言顺序,除了首先发言的派出所民警以外,大家各自点了烟,选了最不容易睡着的姿势坐下。
关于接处警情况、死亡原因和走访调查,各组都给出了自己的初步结论,大伙儿逐条记在工作手册上,可现场勘察的一小段结论却让所有人站在了十字路口:「死者名叫陈秀英,女,62 岁,育有两子,死亡时间凌晨一点到两点之间……凌晨五点被前一天约好进山挖笋的同村妇女发现尸体……案发现场所有门窗完好,没有发现暴力入室和技术性开锁的痕迹,屋内所有物品除死者本人指纹外,未提取到第二人的指纹……」
现勘的这个结论让沉闷的房间内有了一丝骚动,半空平缓流淌的烟丝因为大伙儿的错愕起身而有了波澜。
死者有两个儿子,为什么屋内只有死者一人的指纹?没有第二人的指纹,会不会对自杀或他杀的认定有影响?
老张攥着茶杯轻扣桌面三声,右手掌心向下做了几次下压动作,抚平屋内波澜;又翻过掌心冲着大伙儿向上平抬,示意「谁有想法站起来说」。无人起身,屋内重新归于沉闷,笔尖在纸缝里胡乱划过,吞一大口茶水「噗」地把茶叶吐回杯中,指间燃尽香烟灼烧手背汗毛,密布的烟气把每个人的思绪缠成了死结。
老张翻看白天安放在角落的摄像机已经有十多遍了,再没人说话就准备散会。此时院子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从窗口望去,两个中年男子在七八个协警推搡下奋力冲向临时会议室。
「我妈被你们藏哪儿了?谁他妈的敢解剖我妈,我跟你拼了!」
「应该是死者的两个儿子,让他俩一个一个单独到隔壁房间跟我谈话。」老张交代完转身就要去隔壁房,脚抬了一半又回来,把摄像机丢给侦查员,「这段视频里站在左侧最前面穿白衬衣的年轻男人,站在后排倚着大树穿深色夹克的老头儿,打听一下住址,我去找他们问话。」
三
2001 年,24 岁的大虎捧着收音机听「911 恐怖袭击」专题报道,母亲坐在窗边书台上绣着十字绣,偶有昂头舒活筋骨,月色正好被风里的竹林摇碎,妆点在她脸上。母亲的十字绣远近闻名,成品被附近一个 5A 级景区的大型特产商店全部收购,靠着这份手艺,母亲养活了大虎,和比他小三岁的弟弟。
此时的大虎全然没有心思欣赏这份「慈母手中线」的诗意,他觉得这么活着真没意思,长这么大都没有出过远门,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村里外出的同龄人返乡时带回了手机和摩托车,而自己只有信号时好时坏的收音机。
当天夜里母亲睡下后,大虎第一次取下窗边的十字绣,反复擦拭再挂好,这是父亲去世后母亲完成的作品,小心固定,珍惜有加,从不允许孩子们触碰,每个伏在案头穿针引线的夜里,抬头就能看见画中的翩翩少年。
大虎在坟前给已经走了十五年的爹上香磕头,踩着夜色离开家乡,希望有一天也能踏着星光荣归故里。
村长在电话里委婉说出「母亲不太好」,大虎以为是母亲身体欠佳,进而想到自己已经七年没有回过家了,尽管打工的地方离家只有五百多公里。离家的最初几年还能勉强寄回一些积蓄,后来随着成家和两个孩子的出世,经济条件每况愈下,渐渐没有了回家的精力和颜面。带着满心愧疚踏上归途,想起当年离家时的踌躇满志,无奈摇摇头。
大虎在县城里找到刚刚出狱的弟弟,得知弟弟也接到了电话,不过弟弟接的电话是警察打来的,告知「母亲死亡」的消息,还说死亡有疑点,需要解剖尸体。兄弟俩怒火中烧,在村子里问了事情原委,便大闹临时会议室。
大虎独自一人坐在老张面前时,已经没有刚才夺门而入的跋扈,躲开老张的眼神慢慢侧过身子,直勾勾盯在地上。作为陈秀英的长子,尽管已经 39 岁,十五年寄人篱下的打工生活只教会他服从和随大流。
大虎记得上一次跟警察打交道,还是没结婚的时候,因为轻信街头「富婆求子」的广告被骗走大半年血汗钱,报警后杳无音讯,鼓足勇气去派出所追问了一次案件进展,被民警当成傻子连推带骂赶出来,以至于现在老张递给他的烟,也只是平放在身前,连借个火的勇气都没有。
「你对母亲的死亡怎么看?」
「你们不能动我妈的尸体,她已经很惨了,给她留个全尸吧,别在她身上动刀子了。」
大虎涣散的目光被老张的提问聚拢,说到母亲,大毛似乎又恢复了一些男子气概。
「我问的是,你对你母亲的死亡有什么看法?」
「唉……都是我弟多年前犯浑坐牢埋下的隐患,这么多年一直是我妈的心病,所以才逼的她想不开。」
「你的意思是,认为你母亲是自杀的?」
「难道不是吗?你们能不能让她走得安静一点?」大毛的声音近乎哀求。
四
细虎接到警察电话时,是出狱第四天。
四天前,细虎走出赣江监狱大门,太阳温暖而刺眼,鄱阳湖水位比十三年前被送进来时低了不少,来往人群拿着没有按键的手机向左向右滑来滑去,踏上变成白色的列车,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好陌生。
回到县城里,没有谋生技能的细虎又找到了当初跟着的老大,希望能给安排个工作。老大念旧情,安排细虎住在旅社里等消息,细虎就听话的住下来等了,就像当年等老大来救他一样。
细虎考上过大学,可第一年就因为打架斗殴被开除了,无脸回家的细虎跟了社会上一个大哥,过着收保护费的日子。十三年前的四月,细虎在县城里躲过警车围捕,缩在湿漉漉的巷子里一边等老大来救他,一边担心那个迟迟不交保护费、让他在组织里很没面子的店主到底死没死。「应该没死吧,我只捅了屁股两刀,可身上怎么这么多血?」细虎害怕地想哭。老大最终也没来,细虎用公用电话找人借钱跑路,却被四面八方的「不许动,老实点」压在了地上。
这一次细虎依然没有等来老大,老大在电话里说,「今时不同往日,我也过着潦倒的生活,你还是自寻出路吧。」
退了小旅社的房,细虎在警察打来的电话里听见,母亲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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