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时,看到兄弟姐们个个奔向了刑侦总队、指挥中心、各种大型的派出所,我的心脏像一朵待放许久却又几近枯萎了的喇叭花。我的分配地点听上去就不那么见得光——地铁派出所。
那晚上同学们在群里互报新单位的名称,深夜我才谨慎地发送了单位名称,下面是整齐划一的祝贺之声。当时我咋觉得,他们都在嘲笑我呢。
我感觉曾经的雄心壮志就要离我而去了。
果然,来到地铁派出所的每一天都像在开展地下工作。地铁站是个很特殊的环境,人口聚集,流动性却也大,傻呵呵地在站厅里站一会儿,眼前头就换了好几百人。明明身边还是个打电话的窈窕美女,瞬间就变成了一虎背熊腰的大萌叔。眼看着一阿姨公交卡掉了,我撅屁股捡起来随着人流挤下楼梯,阿姨就跟穿越了似的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咋出的站。偶尔有迟到了的上班族冲上楼梯,我刚说了一句“慢点跑地才墩完”,话音未落人都刷卡进闸机了,只留给我一缕青烟。
周围的“不法分子”们各有神通。堵口揽客拉黑车的好像都是侦察兵出身,能够迅速从几十人中分辨出身穿便衣的我,然后飞速闪人。摆摊的大师们每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神逻辑乞求你能够照顾他们生意。发小广告的好像都练过机械舞,不论有没有乘客接着,都能原地循环那一套摆臂动作。还有车厢里卖艺的,拿着把吉他跟我振振有词:哎呦喂警官别罚我就差一步就火了,林俊杰还在街头唱过歌呢!
工作第一天我就想,卧槽卧槽卧槽……这都是什么啊,快让我晕倒吧。
打电话跟同学吐槽。当我听说我们刑侦总队的男同学们天天出差、指挥中心的女同学们总是内分泌失调,我又哑口无言。
同学说,我特么南方出差接逃犯呢,没工夫听你这点儿蛋事——你丫不会是跟我炫耀呢吧?你真是一如既往的贱。
我赶紧按断电话。
人啊,知足为妙。
所以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在地铁里的每一天。以前一闭眼一睁眼感觉像过了一百年,现在我看着那些进站的人流,越来越有种看风景的感觉。你看人群里那个长发妹,她肯定是个公司前台,妆画得特别得体,把恨天高踩得别有风情;再看那个边走边看手机的小伙子,他竟然打俩字就笑一下,一定是女票刚到单位跟他报平安呢;走得最慢的那对老夫妻我猜八成是去看病人,提着一袋子水果,老太太边走还边埋怨“跟你说买苹果他吃不了回头还不是都给护工吃!”;还有一个谈生意的,边打电话边摇头晃脑,说不就一百万吗让他们赚就赚啦这都小意思,后面乘客听了都是一副“我的天哪”的表情。
傍晚走出地铁站,做买卖的各位开始蠢蠢欲动了。我拽进来几个捣乱的,里面有卖鲜花的梅梅,拉黑车的牛魔王,卖水果的老张。梅梅其实每个月不少赚,但为了卖惨故意穿得破衣寒酸,穿帮的是身上永远带着沁人心脾的玫瑰花芳香。牛魔王是个大老娘们,最近开始学台湾腔发嗲,一被抓就跟岳云鹏似的噘嘴不语。老张成天被顾客们声讨,说他卖的水果不够分量,据说还被发到了社区网站上,他看到后气坏了,自己当水军和发帖人对骂,声称早晚要把黑他的人揪出来。
我说:“知道今天你们哪儿错了吗?”
老张说知道,牛魔王哼了一声,梅梅做了一个投降手势。
我说:“晚高峰过了你们再出警务站!”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三个坐在小马扎上,梅梅一脸八婆地小声和牛魔王聊八卦,老张向我询问怎么能把黑他的帖子删了,被我慈爱地骂了通后,他靠在墙角呼呼睡去。
九十点钟,站厅里不再那么热闹了。站务员们来来往往地准备着收尾工作。凌晨时,地铁还要进行清点票数、停电检测。我随手拽住一个:“晚上地铁还施工吗?”
“今天不打钻啦,放心吧你能睡个好觉啦!”
“哦,我还有个小小的请求,你们拿大喇叭喊的轨道停电时能小声儿点儿吗?半夜那一嗓子太吓人啦。”
“不行。”
“……”
“今天多好啊,没有打架的没有喝多的,你就知足吧!”
走出地铁站,月明星稀,广场上还残留着麻辣烫和铁板烤鱿鱼的香味儿。远处高楼大厦的灯光若隐若现,马路上一辆大车驶过,轰轰烈烈,又绝尘无声。地铁站像一条靠岸的船,轻轻在城市的大海中漂浮。晚风拂过,它聚拢的人间烟火又在城市中四散开来,成为大北京中一波最为恬静和安宁的气息。
几个小时后,它又将发起光来,承载一片喧嚣。忽然我觉得,它好美啊。
这就是我的一天。
晚安,地下铁。 |